深秋的大河岸边,风格外凛冽,卷着河水的湿气和土腥味,扑打着陕津曹军营寨的旗帜。
中军帐内,普通的柴火提供的暖意似乎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荀彧独自坐在案几后,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军报,上面详细记述了夏侯威在潼关坂道诱敌失利,损兵折将的经过。
从外表上看,荀彧依旧是风流倜傥,平稳气场,但是如果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荀彧修长的手指捏拿着军报的时候,微微有些颤抖。
坏消息。
更坏的消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了好消息,都剩下了坏消息。
夏侯威的失败,也没有出乎荀彧的意外。
荀彧之前派人提醒过夏侯威要谨慎,要稳重,要小心……
呼——
荀彧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军报。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计谋都显得苍白无力。
骠骑军的守备森严,反应迅猛,器械精良,这一切都在无声地陈述着一个他早已明白,却不愿深想的事实——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潼关下那些曹军士卒临死前的惨嚎,能看到夏侯威那焦躁而又无奈的面容。
他知道夏侯威已经尽力,甚至不惜以士卒性命为饵,试图扭转战局,但结果却是徒增伤亡。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利,更是对军心士气的沉重打击。
帐外传来巡夜兵卒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声,这些声音将他从短暂的恍惚中拉回现实。
荀彧睁开眼,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眼神复杂而疲惫。
『骠骑军……下一步会如何?』
荀彧的思绪飞速转动。
他仔细推演着各种可能,河东的兵马,关中的援军,冀州的方向……
骠骑军的选择很多,而自己这边,却只能被动地守着这几处渡口,等待着不知会从何处降临的雷霆一击。
这种主动权尽失的处境,让他这位习惯于运筹帷幄的谋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憋闷和忧虑。
他并非看不清大局。
曹操如今的困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门阀垄断仕途,官吏贪腐成风,土地兼并严重,底层民不聊生……
这些弊病,他荀文若岂会不知?
他读的是圣贤书,怀的是济世志,如何能对眼前的苦难视而不见?
他曾经以为,还有时间,还可以等待后人的智慧,然而……
知道问题所在,与能否改变,是两回事。
他荀彧的一生,他的理想,他的信念,都与这大汉王朝,与这士族共治的旧秩序紧密捆绑在一起。
他所学所精,是如何在现有的框架内调和鼎鼐,维系平衡。
他并非觉得斐潜的那一套全然不对,相反的,他从各种渠道了解到,骠骑治下吏治似乎更为清明,百姓负担有所减轻,那种凭借功勋而非门第的晋升渠道,也确实激发出了惊人的活力……
但那种模式,是建立在彻底打破现有格局的基础之上的!
那将是一个面目全非的王朝,一个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的新世界!
他无法接受那种颠覆性的改变,那意味着他一生坚持的道统和信念的崩塌!
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在这黄河渡口,勉力支撑着这艘即将沉没的旧船,哪怕明知前途渺茫。
『令君。』帐外传来心腹的低唤。
荀彧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沉稳如水的神情,『进。』
一名将领入内禀报营中巡哨情况及士卒状态,言及部分兵卒因天寒、战事不利而略有怨言,士气不高。
荀彧静静地听着,然后平稳说道:『传令下去,明日酒肉加倍。告知将士们,只要守住津渡,击退来犯之敌,人人皆有重赏,有功者绝不吝啬爵禄!』
他的语气清晰而肯定,仿佛那些重赏已然在望。
那将领闻言,精神似乎振奋了一些,领命而去。
看着将领离去的背影,荀彧的眼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
钱发光了。
剩下就是酒肉吃食了。
至于什么重赏……
呵呵。
这不过是惯用的权宜之计,是明知可能无法兑现,却不得不许下的承诺。
这与他坚持那套明知已有诸多弊病的大汉旧制,是何其相似?
都是在一片倾颓中,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与希望,内心却充满了无力与悲凉。
荀彧缓步走到帐门边,掀开一角,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不由得裹紧了衣袍。
远处大河在夜色里奔流不息,对岸的黑暗中隐藏着杀机。
而他的身后,是摇摇欲坠的社稷,是注定要辜负的士卒期望,是他耗尽心力也难以挽回的颓势。
夜色深沉,荀彧独立寒风中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与悲怆。
『主公的布置,能奏效么?』
荀彧不知道。
寄希望于某一处陷阱,或是埋伏,显然不是智者所为,但是……
他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
……
另外一边,在骠骑军的大营之内,却是气势昂扬。
斐潜从前些年开始,工作重心就逐渐的转移到了战略的层面上,相对应的他对于人事上的要求,也从『具体事务』开始向『志同道合』演化。
尤其是类似于贾衢这样的主民政方向的官吏,斐潜更是要着重的考量。
历史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螺旋上升。
『上升』并非必然,也非直线。
所谓的『历史总体是向好』的,并不是简单的所谓『社会的进步』,其实这种比较空泛的词语,是为了掩盖一个不太愿意让普通百姓民众明白的道理——
之所以『向好』,主体并不是『历史』,而是百姓民众。
百姓民众有『向好』的需求,所以才会有『历史总体是向好』!
而在『上升』,或是『向好』的同时,极大可能是以另一个群体或领域的『下降』为代价的!
这些不同步的,相互之间矛盾,是长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