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都尉虽心中难免疑惑,还是嘶哑着嗓子下令。
兵卒们面面相觑,看着脚下挖出的一个井坑……
不挖了?
明明土壤已经很是湿润了,要是再挖几下,会不会就有水出来?
可军令就是军令,即便是嘴上抱怨着,,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扛起锄头铁锹,跟着夏侯都尉奔向指定的地点。
在北城暗渠出口左近,已经是一片的混乱。
文吏指挥着兵卒和临时征调的民夫,粗暴地拆除着暗渠出口周边的民房。
哭喊声、呵斥声、木材倒塌声不绝于耳。
拆下来的砖石梁柱,又被迅速运到暗渠出口前方,紧张地垒砌起来,试图搭建一个临时的、小型的瓮城结构。
夏侯都尉和其他被抽调过来的兵卒军校的任务,就是加固这个简陋的瓮城,并在瓮城处挖掘陷坑,布置鹿角、铁蒺藜。
『快!快!骠骑贼子可能随时从这地底下钻出来!』
一名颍川口音的督军挥舞着佩刀,厉声催促。
夏侯都尉和手下兵卒闻言,也不敢怠慢,拼尽全力挖掘、搬运、垒砌。
汗水混合着尘土,糊满了每个人的脸。
几口大铜釜被架起,里面熬煮着恶臭难当的金汁,准备用来浇灌可能出现的骠骑地道口。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每个人都竖着耳朵,仿佛能听到地底传来的挖掘声。
可是,直到夜幕降临,暗渠出口处除了他们自己弄出的声响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现象。
预想中骠骑军破土而出,如同虫子蜂拥般钻出地面的场景,并未发生。
夜深了,负责趴在埋于地下的空心陶瓮上倾听动静的地听兵卒,揉着发麻的耳朵,困惑的上报,『好像……没动静了?之前还能隐约听到点闷响,现在……好像换到别处去了?』
『别处?哪处?』
『呃……还要再听听,听听……』
『那还不赶快去听!』
等在一旁的夏侯都尉兵卒军校,也是筋疲力尽。
夏侯都尉即便是知道现在是军情紧急,但是看着眼前这仓促搭建,显得十分粗糙的瓮城,以及闻到不远处那些熬煮了大半天,已经快烧干又加了数次水,也愈发令人作呕的金汁气味,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手下的一些老兵已经开始低声抱怨……
夏侯都尉也就装作都听不见,懒得去管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明,命令再次传来——
说骠骑军可能改变了方向,要求他们立刻转移到城墙另一侧某处,挖掘新的陷阱和防御工事!
这道命令,便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积累多日的疲惫、饥渴、以及当下被反复折腾的怨气,瞬间夹杂在一处,爆发了出来!
『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一名性格暴躁的老兵一把将铁锹摔在地上,指着前来传令的文吏吼道,『挖井!不让挖!守暗渠!白守!现在又换地方?当我们是牲口吗?!要老子干活可以!拿吃的来!拿水来!让老子吃饱喝足睡一觉!否则,什么狗屁军令,老子不听!』
『对!不听!』
『吃饱了睡一觉再说!』
『光让干活,不给吃喝,不给睡觉!这算什么道理!』
兵卒们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甚至有几个低级军校也面露愤懑,沉默地站在一旁,显然是默许了兵卒的行为。他们也同样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似乎毫无意义的折腾。
前来传令的文吏,其实也不是不懂得说一些996福报的假话混话蒙骗的话,而是对面这些大头兵手中真的有刀枪!
于是文吏便是二话不说,当场转屁股就走,回头便是添油加醋上报给了陈群。
『又是叛变?』
陈群也是被吓了一跳,但是又听说是夏侯氏的兵卒在闹,顿时就明白了是文吏在其中搞鬼。
『给我拿下!』
陈群指着那个来回倒腾传话的文吏,怒声吼道。
若是往常,陈群也就忍了。
小打小闹,过个手沾点油什么的,其实陈群不是不知道,而是觉得用顺手了,懒得换。
但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陈群一声令下,左右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三两下便将那文吏捆得结结实实。方才还添油加醋的文吏此刻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处理完文吏,陈群深吸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是急急待人前往北城暗渠口。
喧嚣闹腾的兵卒们见陈群亲自到来,声音略微低了下去,但那一张张因疲惫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不满依旧浓重。
陈群的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疲惫、饥渴、怨愤尽收眼底。
『我知道,你们很累,很渴,也很饿。』
没有斥责,没有大道理,这简单的一句话让躁动的人群安静了不少。
『是我陈群失察,致使小人作祟,没有说清楚,让你们受了委屈。』陈群继续道,语气沉痛而诚恳,『那搬弄是非的蠹虫已被我拿下。我向诸位保证,此类人等,发现一个就查一个,绝不容情!』
陈群顿了顿,话锋一转,指向不远处,『但眼下军情紧急,贼兵随时可能从地下攻城,若不及时做出防备,我等莫说吃饭睡觉,性命都难保!』
『我已下令,即刻从我的亲军营中调拨存水与干粮,优先分发给此处弟兄,聊解燃眉之急!新的给养,最迟晚上必到!』陈群提高了音量,『现在,我需要一半人手,随我亲兵队立即前往另外一处修建防线!其余人等,由此处军校带领,就地轮换休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再去接替前方弟兄!』
陈群没有空谈忠诚,也没有威逼恐吓,而是直接给出了解决方案。
惩处罪魁、承诺补给、分配任务、安排休息。
更重要的是,他亲自到来,并拿出了自己亲军的给养。
陈群的目光落在了夏侯都尉身上。
夏侯都尉吸了一口气,『还等什么?!拿起家伙事,跟我走!』
一半去干活,一半休息。
表面上确实不错,但是同样的也等于是将此地的风险骤然降低了一半。
在低级军校的呼喝组织下,队伍开始有序行动起来。
陈群看着逐渐平息下来并开始执行命令的士兵,暗暗松了口气。
危机又一次暂时缓解。
但眼下,这支队伍总算被他从哗变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依旧待在原地,直到看到第一批饮水和干粮被分发到士兵手中,兵卒的情绪彻底稳定下来,才转身离开……
在回丞相府官廨之时,陈群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真正所在!
从赵云、张辽搭建高台,用乡音瓦解军心开始,到庞统断水、引发内斗,再到如今这虚虚实实的地道疑云……
骠骑军的目标,或许从来就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城墙!
邺城的城墙固然依旧坚固,硬结如石,但城墙之内的人心,早就在这一连串的打击、猜疑、匮乏和反复折腾中,变得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他陈群能算出地道的可能方向,能想出耿恭守城的古法,却算不出,也稳不住这已然涣散的军心士气!
庞统的下一击会从哪里来?
是东?是西?是真地道?
还是又一个扰乱人心的诡计?
陈群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的把握。
他可以站在曹丕面前,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表情,分析着各种可能,提出应对方案,但他自己独处的时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智珠在握的底气,早已在邺城军民那千疮百孔的人心面前,消散殆尽……
他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强大的,却无处不在的对手博弈,而棋盘,正是这摇摇欲坠的北城,以及城中那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人心。
庞统的一连串的举动,都是摆在陈群面前的阳谋,陈群眼睁睁都可以看得见,却无法让邺城北城这混乱的车辆,在奔向灭亡的悬崖的道路上偏移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