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明渊中,这一夜许多人都不能入眠,叶郎雪也不例外。他手中拿着日间白诺城给的那封信,紧锁眉头,秉烛沉思。
“显然这是他设下的陷阱,我们为他设下一个陷阱,他也为我设下一个。”
叶郎雪放下信,面色极是沉重地说。
司神雨道:“这是写给我的,你不用去。”
叶郎雪摇了摇头,说:“不。他让焦红夜写信,就是在威胁我。世人都知道,焦红夜已经投入渡明渊。如今申血衣死了,不该出现在现场的焦红夜却活了下来,显然会让人猜疑,是焦红夜杀了申血衣,意图半途劫走李道秋。而能命令焦红夜的人,自然就是我。他是在威胁我,若是我不赴约,他就会让仁宗怀疑我是明里拿人,暗中劫囚。”
话到此处,微微顿了顿,不知怎的,他竟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松快或是欣慰。“他长大了。磨难痛苦终于也让他真正长大了。”
“会不会李道秋也可以?”司神雨幽幽一叹,“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把所有的谋划都跟李道秋和盘托出,他会不会能懂,会不会便没有后面这些事了。既然知道人在蚩崖山,何必等七日赴约,我独自一身偷偷潜入看能否把他救出来。焦红夜也不用探究来历了,找到了,直接灭口。死无对证,便有无数猜忌,也落不到实处。”
“你不能去。一来,白诺城的修为早已今非昔比,想悄无声息的从他眼皮底下把人救走是难于登天的事情。而且,顾惜颜还没现身。我猜多半人在她手上看管。再则,我已经把消息散播出去,说你已经返回梵净斋。又岂能在中原现身?从决定让申血衣把他带回去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他要死去的准备。”
叶郎雪的眸中迸出冷光,似咬牙切齿般字字沉重凌厉。“那个老匹夫受了重伤,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要死人,就趁这次把他给除了。”
司神雨也觉机会难得,点了点头,突然又似不甘心地问:“那李道秋呢?就眼睁睁看着他明明逃出一条生路,又再次送上绝路。第一次我们认了,可明明有了活命的机会,我们再想想办法罢?”
“林笑非。”叶郎雪眼中似乎精光掠过,陡然站起身来。
“林笑非怎么了?”
“两日前我收到太白飞云堂传来的密信,是莫承允写的。说过两日他想登门秘访,我想多半是因为上次我给林碧照传信说了‘天道令’之事。”
看着密室里的幽暗烛火,叶郎雪一边踱步一边说:
“太白山被封已有月余,他突然登门,必是受了林碧照之命。太白夺盟之时,莫林师徒先后离开太白山,近日杳无信讯,但我相信他二人私下必有联系。通过莫承允之口,将白诺城的消息转达给林笑非,想必不难。林笑非其人,虽正直刚毅,但并不迂腐,必不愿意看到白诺城为逞一时之气在蚩崖山以寡敌众,甚至也不会让他以李道秋和焦红夜等人的性命为人质,与我抗衡。我猜以他的性子,多半会和顾惜颜一样,劝白诺城远离是非,暂避祸患。”
司神雨斟酌稍许,也点了点头。“不错。这的确是林笑非一向的行事作风。这人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只可惜时运不济,为小人所害。若能化险为夷,日后或许留有大用。”
……
丁冕是个想做就做不怎么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当日白诺城离开不久,他便以“灭门惨祸尚待查证,门中帮务紧急,不克久留”为名向叶郎雪当面辞行,要在次日一早便返回昆仑。本来许多门派还顾忌颜面,纵有临阵退缩的心思又不好意思开口,一见昆仑都率先离去,再无顾忌,接连辞行约定次日一同下山。
就在天际微白,许多门派已经打点好行囊,准备用过早饭便携手下山之时,一声异常凄烈嘹亮的惨叫突然响彻渡明渊。
“啊——”
本就睡意寥寥的众人忙披衣奔出,只看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涌向崇英阁的方向。待叶郎雪等人赶到时,破败的崇英阁内,已经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让开!”
傅青画一边拨开议论纷纷的人群,领着叶郎雪和苏幼情等人挤了进去,一边简述情况。“是刚刚做早课的弟子发现的,说是没看到可疑人。夜里值班的弟子也说晚上没遇到什么怪事。”
众人抬头望着,只见粗壮的朱漆横梁下,像架上茄瓜似的并排吊着六人,个个满面青紫,淤血肿胀,但仍看得出本来面目,正是半月阁长老杨代和幸存弟子。数日前这几人才从真晤山的灭门案中死里逃生,没想今日竟尽数丧命于斯。从此流星半月阁再无余子,彻底从江湖除名,所见之人无不唏嘘!
傅青画拔剑斩出,一剑齐断六条麻绳,几名渡明渊弟子飞身跃起将尸身接住,轻轻放在地上。
傅青画蹲下身子一一细细查验,片刻后起身抱拳道:“盟主,各位掌门。以晚辈所验,杨代长老和半月阁弟子均丧命于一记穿喉快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伤口。另外……”她顿了顿,补充道:“六人的舌头均不翼而飞。”
“那边还有字。”
就在众人心惊骇然之时,一名外围掌灯的弟子指着几根朱漆柱头大声喊着。众人朝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看昏昏暗暗中似乎有字迹,随着更多弟子将灯笼提去,这才看清不远处的四根柱头上用鲜血各写着四个大字:
“辱人即死,逃逸即死,失约即死,战败即死!”
十六个血字个个都有碗口大,潦草张扬,极度刺眼。
一阵惊骇静默之后,怒火和斥责如火山般爆发而出。
“是白诺城!”
“一定是他!昨日杨代长老和弟子们与他曾有口舌之争。今日这悬梁断舌,便是他折返回来报复。”
“不错。昨天是苏长老迁葬,他自称不会杀生。没想到才过一夜,便动了手。”
……
有嫉恶如仇、愤愤不平者,也有早就准备下山此时心生畏惧者。
“逃逸、失约、战败……那我们是不是都不能下山了?”
“他不是针对叶盟主,是针对我们所有人呐。”
“怎么办——”
听此怯懦退缩之言,愤愤不平者当即扬臂甩袖,爆声喝叱。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跟他拼了!”
“对。今日大家有所顾忌,故而留手。既然半点活路也不给,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七日后,大伙一起上。咱就不信,咱们数百人,还杀不了他!”
“今日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灭派元凶另有其人。此时看来,白日咱们全被这狗贼给戏弄了。”
“杀他?不要命了?他是当朝太子。太白山的前车之鉴,还不够惨么?”
“什么太子?真正的太子在长安宫里享清福呢。他不过是个冒名顶替、弃落民间的勾栏野种!”
……
“阿弥陀佛。”
声声交叠冲击的争执声中,陡得传来一身佛号。清扬悠远,宛如钟磬。直震得众人心头一跳,立时满场静寂。
缘明和尚被渡明渊的弟子搀扶着,一边念着佛号,一边蹒跚步入废阁。
今日崇英阁前,若非他拖着伤躯挺身而出,击碎半座剑山,也不知要死伤多少弟子。等众人从废墟之中掘出他时,他气若游丝得躺在血泊之中,几乎以为死了。
此时他双手裹满纱布上,鲜血仍徐徐渗出,更显惨烈悲壮。众人虽然意见殊途,心中对他却都是敬佩不已,自觉躬身退后,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只看他走到杨代等人身前,垂首躬身,一手握着杨代手掌,一手握着旁边另一名半月阁弟子的手掌,微微阖眸,低声诵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声音平和慈悲,仿佛带着一种能涤净世间万千执念的无上法力。离忘川虽非僧非尼,但历代掌门皆笃信佛法,算是佛门外传一脉。故而苏幼情、陆秋月二人也踏出两步,垂目合十,齐声低诵。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碍。”
三人齐诵,诵经声潺潺而出,如清泉流水,淌过众人急躁、惊骇、愤怒的心田。一时之间,原本吵闹争执的氛围顷刻一扫而空。
经文诵罢,缘明和尚撑着双腿在渡明渊弟子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到叶郎雪面前说:
“盟主。山中湿冷,崇英阁于日间被毁,四面穿风,代长老等人此时却尚有余温,恐怕遇害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陡然突突急跳,一阵刺骨寒流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纷纷握紧刀剑,满脸警惕地四周观望。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是说白诺城可能还在左近?”
“偏挑这个时候下手,就是警告咱们,天亮了也不许下山!”
叶郎雪皱眉沉思,傅青画在身旁低声建言道:“盟主,要不要下令搜山?”
叶郎雪斟酌片刻,最后摇了摇头,说:“不必了,搜不到白费功夫,搜到了徒增伤亡。既然约定在七日后生死一决,如期赴约便是。”
他环顾四周,对满脸惧色的众人道:“渡明渊虽待客简慢,不过安全起见,还请诸位在鄙门多留几日。七日后,本盟会亲率弟子赴约。敌人再强,毕竟非仙非神,也有分身乏术之难。其余同道届时再行下山,想必不会遇上麻烦。”
八派之外的人,虽来此赴约,无非是担心白诺城杀红了眼,完全不管有仇无仇,有怨无怨,生怕下一个被波及的便是自己,并不是真心来为铸剑坊和半月阁主持公道。今日见了白诺城的剑法修为,更是后悔来趟这浑水,早有抽身之念。
加上神盟八派虽主持武林三十年,但毕竟不代表全武林,故而非八派之人也未认叶郎雪就是武林盟主。看他既然自领赴约之艰,此时便顺坡下驴不再逞强,各个静默垂首,当是默认。
而苏幼情、丁冕、沈云涛和卜卓君等人,却不能如此置身事外,当即抱拳同应道:“我等皆与盟主共进退。”
“我等皆与盟主共进退!”
掌门表态,八派在场的弟子无不齐声响应,尤以渡明渊本派弟子声音最高、志气最盛。
……
经此事变,渡明渊再无下山之人,但飞鸽传书却将讯息快速传遍江湖。短短三两日,便闹得人尽皆知,渡明渊乃是一个能上不能下、能进不能出的凶地。便在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之时,却有一人悄悄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