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松林之下,近百高手的目光如刀剑般齐齐逼向当中之人。
白诺城的脸上挂满水珠,却不知是跳傩舞的热汗,还是送别授业恩施的泪水。总之,满头、鬓间和衣衫全都湿透。
他目无惧色,似半点不将虎视眈眈把他围在中间的各派高手放在眼中,只是恭恭敬敬的将鲜鱼美酒捧在苏慕樵的墓前,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低声道:“师父,不孝弟子送您老人家来了。”
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他这一回身,又吓得众人再退一圈。他伸手入怀,众人以为他要摸出暗器毒物之类,又退一圈。可他拿出的只是一封信。他双眼直盯着叶郎雪,运劲掷出。
众目睽睽之下,叶郎雪也丝毫不怕他下毒使诈,当即伸手接过,直接撕开,展信阅览。这一看,登时叫他脸色大变,一阵青一阵白,可谓难看至极。
“叶郎雪,你给了我一个不得不赴之约。我又岂能不报?”
白诺城凛然冷笑,说:“今日是师父的迁葬之日,我不欲杀生见血,七日后我在蚩崖山等你。”
“李道秋、焦红夜、还有那两个宫里的人。”白诺城徐徐说道:“你来,我就让他们活。你不来,我下次就把他们的人头给你送来。”
叶郎雪剑眉倒竖,沉声质问:“寒山铸剑坊和半月阁的灭门巨祸,是你所为?”
白诺城摇头道:“我与张青子素不相识,与铸剑坊更是无仇无怨,铸剑坊灭门之祸,非我所为。我听说江湖中有传言,说是因为我要为亘古剑开封,才灭门铸剑坊。但或许有人忘了,亘古剑虽出自大如峰,但铸剑者乃是太白剑宗,三百年来,他们不过借用一窟一炉而已。便是要开封,我也会找太白铸剑师傅,不该是铸剑坊。论天下铸剑名师,张青子恐未必能入首选之列。”
“半月阁呢?”叶郎雪再问。
“也不是我干的。”白诺城还是摇头。“李庸屡次想设伏杀我,的确与我结怨不浅,我也确有杀他之心。而且……他最后也的确死在我的手中。但半月阁其他弟子,却非我所为。当日我赶到真晤山的时候,根本没去过半月阁,只是在后山遇到了被追杀的李庸,仅此而已。至于追杀李庸之人,乃是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大,男者持鞭,女子用剑。这二人,我之前并不在江湖中见过。”
当时他的身躯正被南宫婉所控制,这些信息自然从顾惜颜口中得到。
人群之中,卜卓君、叶郎雪、丁冕和苏幼情等人同时相顾对视。心中已基本认定两派灭门的凶手另有其人。
听到白诺城之言刚好与两派弟子身上的伤势相吻合,约莫杨代猜到若照此下去,恐李庸之死最后将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他当即抢在几人开口之前,率先冲出人群,厉声喝道:“空口无凭,当日在整个真晤山上,我们便只看到你和……”
陡然想起身后的丁冕,愣是把“顾惜颜”三个字又生生吞了回去。“你说非你所为,那又是何人?你说什么一男一女,我们却不曾瞧见,谁知是真是假,试问谁可作证?”
“我……”
就在白诺城想要接口辩驳之时,忽然阵阵低诵传入耳中。
“不是爱风尘,不是恋霓裳……”
这是《太上忘情》的心法首篇,顾惜颜曾为他讲过,也曾落笔写下,字字剖析,他可以说倒背如流。可看周遭人群的神情,似乎只有他一人能听到这声音。仿佛这诡异低沉的声音不是从耳朵传入,而是以某种奇特方式凭空直接灌入脑中。
白诺城颅中忽然如刺入一根烧红钢针,刺得他生疼欲裂。他用力甩头,再抬眼看时,满场层层人头,五官挤压,大小失常,抽象扭曲,活像离奇噩梦中一头头獠牙血口的异界恶鬼。这一幕似乎激起了身体的临敌反应,全身热血涌窜、体温狂升,想要一并斩断、大杀四方才算痛快。
(这就是败惊仑眼中曾经看到的景象么?看人如鬼,狂血似沸。)
他已经无力探寻是谁在这样的场合,怀着怎么的恶毒心机,向他低诵这样的心法口诀,甚至他已经分不清是否只是自己的心中幻想,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唯恐一旦魔症再发,会重蹈覆辙,失控得血洗当场,他不愿在此继续缠夹逗留,便冷冷一笑,讥讽道:
“没看见其他人,要么是你们眼睛瞎了,要么是你们功力太差。无论哪一条,都怨不得别人!至于李氏父子,一个言而无信,一个孱弱无能,半月阁因此凋零,乃是强存弱灭之道。”
这两句话辱及前后两代阁主,直气得杨代满脸通红,薄唇颤抖着,一时竟然“你你你”说不出完整话来。身旁几位幸存的半月阁弟子当即放下所有顾忌,破口大骂。
“你这祸乱天下的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的。今日当着天下前辈英雄的面,你竟敢如此辱我半月阁!”
“你真当自己是东宫太子么?你不过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孽种,是个妓院里端尿舔尻的臭龟奴。”
……
声声刺耳辱骂此起彼伏。若时光倒退二十年,在烟雨楼里长大的九流只会翘起二郎腿,笑他们词汇单调、班门弄斧,可今日不同。
一阵刚猛劲风凭空乍起,卷着枯叶尘土,排山倒海般直扑半月阁等人。几人本就功力低微,再加上新伤未愈,岂能抗衡。当即如被重锤击胸,噗噗喷出朱红,踉跄后退,若非身后有人扶住,几乎跌倒。锵啷一声,叶郎雪陡然拔剑破开劲风,闪身跃出,挡在半月阁诸人身前。
“死在我手上的人,我都认。可不是我做的,休想栽赃诬赖。”
白诺城依旧双手微垂,似乎始终一动不动,明明手中无剑,可众人看来,他自己就像一把即将出鞘饮血的绝世凶剑。一时之间,满场高手,竟无第二人敢挺身上前。
白诺城扫视一圈,所对视之人无不低头色变,一时见无人再挑衅,又说:“该解释的,我都解释清楚了。信不信由你们,查不查也由你们。我说了,今日是我师傅迁葬大礼,我来此只为尽弟子本分,不想杀生。”最后,他的双眸盯紧叶郎雪,一字一字重重说道:“可若是有人再口不择言,便怪不得我了。”
“你做得到么?”南宫婉妖异邪魅的声音突然在脑中回荡,“这么多人,好多的脖子,好多的血,可以染红整座山了。”
白诺城原本阴郁沉冷的双眸陡然涌上赤红凶光。
突然一阵“咯咯”声在噤若寒蝉的人群中次第响起,一声带起两声,两声带起四声,接着百千声起,如群峰出动。众人神色惊变,因为他们发现原来是自己手中刀剑在嗡鸣振颤,一股莫名的拉扯之力传入持着兵刃的手中,似有一根无形无质的丝线要把兵刃强行夺走。
“把你的身体暂时借我用用,让我用漫天飞剑,为你杀个痛快。”
南宫婉的声音由小变大,由近及远,最后几乎像是贴在白诺城的耳边。
“你说得很对,强存弱亡乃是天道至理。所以你不用愧疚,他们都该死。他们不是人,只是一群叽叽喳喳的聒噪蝼蚁。而且,就算是人,杀人者是我,而非你。斩下仇人头,漫天飞血雨,方能解你心中愁闷。”
“滚开!”
一声炸雷似的爆喝冲口而出,音波气浪扬沙卷尘,丝毫不弱于罗森的狮吼功,直骇得众人连退三步。手中原本嗡鸣振颤的兵刃也陡然安静下来、退回鞘中,就如被狮吼虎啸吓破胆的鹦鹉。
众人不知白诺城所威喝者乃是伺机挑唆的南宫婉,只当是他让大家让开一条道来。可当着天下群雄的面,谁让开出路,日后便颜面扫尽,再难抬头。故而虽然心中胆寒,双腿发软,却强忍着不愿示弱侧身。
白诺城的神识脑海之中正做着天人相斗。不仅与南宫婉要争夺身躯主导,还要与心底那一股跃跃欲试想要汹涌喷薄而出的嗜血杀意相抗争。额头上热汗渗出,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活似一头发怒野兽,就要张开獠牙、伸出钢爪。
当场中人,若说最焦急者,乃是通古剑门的门主卜卓君。按理说,“请君入瓮”的法子是叶郎雪提出的,他又是当场主首,此时正是该他拿主意的时候。可真当人来了,他却因为一封信而迟迟不敢动手。虽然卜卓君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又是何人所写,但显然任何理由在他面前,都不如能将白诺城暂时留下来的重要。
“日前我们查验了两派弟子身上的伤势,也曾推测多半铸剑坊和半月阁之祸非阁下所为。既然此中尚有诸多疑点待解,可否请阁下先在渡明渊做几日客人。”
剑山老鬼张青正在渡明渊养伤,未能随行,他将佩剑交给身后弟子,以为示诚。接着负手挺胸,踏步行出,扫视一圈众人后,运功扬声道:“我卜卓君在此担保,只要阁下愿暂留此山,在事情尚未查清之前,绝不会让旁人为难。不知阁下以为可否?”
“我来此,一则为师傅送行,二来也为厘清江湖中的不实构陷。这两件事,我都做完了,至于你们相信与否,我并不在意。”
白诺城气沉丹田,刻意调整呼吸,不至显得粗重异常。“去年我师父辞世之时,身为弟子,我不能光明正大的上山祭奠送行,一直引为至憾。今时今日,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也别想拦我。”
说罢,径直阔步向卜卓君的方向走去,看来要从这最难的位置,逼出一条下山路来。
卜卓君立身不让,又问:“莫非阁下不想等一个水落石出,一洗满身猜疑污名么?”
白诺城顿住脚步,摇了摇头,道:“我已经说清楚了,其实我不在意你们信与不信。”见卜卓君有意再劝,白诺城眉梢一挑,突然抢口道:“我听说,禅寂寺中,卜门主剑技惊人,莫非今日想要以剑技留人么?”
“我……”
既不能斗武强留,又不能明言仁宗之令,左右为难之下,卜卓君一时哑口,不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不知人群中谁大喊一声:“少听他装腔作势,他满头虚汗,吐息紊乱,定是有内伤在身,大伙儿齐上,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这声音浑中带尖,男女不辨。众人还没辨清声音来此何方,又是哪一派的弟子的冲动所为,就听哇哇两声惨叫传来,旋即只看两条人影当空划过,直扑白诺城。
白诺城扬手一招,那小厮李小山手中的黄竹扁担陡然脱手飞出,落在他掌中。他用力一震,那根四尺黄竹轰然裂开,内里竟藏得是亘古剑。
他扬手斩出,剑气当空划过,那两条黑影轰然砸落在身前。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出头,看衣着打扮,竟然是两名一直在渡明渊养伤的半月阁弟子。此时这两名弟子,浑身布满剑伤,鲜血从身上各处涌出,已然丧命当场。
这电光火石之间的变故,让众人是又惊又骇,只当是白诺城用了一剑多重劲。唯恐陷入被动,纷纷拔剑挺上。
“各位且勿动手!”
叶郎雪扬声爆喝,一剑荡开,愣是将身后要冲上去的众人都震退回去。
满地朱红印在白诺城眸中,真似恶鬼瞧见珍馐,衣袖轰然鼓动起来。他赤目红光,嘴里发出声声灼热低吼。他环首飞斩,凡近他三四丈者,除了叶郎雪所持贤劫外,余下诸人的手中兵刃尽皆折断,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其他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