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再多的宏声,长旅里有再多的同行者,姜望已经听不到,他也看不到。
他的世界一无所有。
只有手中剑、心中憾,日复一日苦修所得来的力量,以及他所挑战的金身尊佛——窃居君位的姜无量。
长相思灿如镜,映照着独行的剑心,此刻他的剑如此纯粹!
像是月光照金佛,覆其一身雪,众生的剑,都奉予禅尊。
这些年来无数修行者基于阎浮剑狱的探索,又何尝不是芸芸众生对命运的拷问,对佛陀的质询?
这样本质不同、经历各异、悲喜同存的众生,可以在同一个世界里得到极乐吗?
“果然先君才是更了解你的那一个。”
姜无量迎锋如披月,眸也载雪,声竟慨然:“昔日在得鹿宫前的放手,正是看清了你的路,看懂了你的心。”
“他也看懂了朕——齐国可以放开武安侯,极乐世界却不能放弃观世音。”
“正如朕将真地藏和阴天子的道争推前,让先君在昨夜无法回避……先君也在重创朕之后,用一张迟到的青羊天契,牵连过往的提醒,将朕和你的道争,提前到今天。”
“朕驭以因果,他推之人心。果真帝王术也!朕亦受教良多。”
“此之谓报应不爽,亦是还施我身。”
“与先君的这一局……或许朕还并不能宣告胜利。”
祂知姜望已斩见闻,故而声不传耳,以剑传道,以禅心证心。
“无妨——朕当年走进青石宫的时候,就怀着某一日伏尸天子剑下的决心。能够走到今天,未尝不是命运垂怜。”
其实何止于姜望这一剑?齐国一日未能成就六合,祂就一日不能说自己已经胜过先君。如今的民心潮涌,本就是道争的延续。
佛陀的剑,质成金刚,色如琉璃。佛陀仗之降服外道的剑术,刚猛无俦,有裂道之锋——算是这一刻才真正把姜望视作对手。
或大开大合,以锋撞锋,剑刃对缺而响。或天马行空,灵机百变,骤似游电交缠。或大道直行,中宫对杀,争意争势绝不偏锋……
剑斗满金佛!着功染血的紫衣,和金辉流荡的天子龙袍,在高岸无尽的尊佛身上飘飘荡荡。
金紫皆如蝼蚁。
十年坐道后,姜望第一次如此竭尽全力地挥剑。用过往无数个日夜的汗水,擦拭长相思的锋芒,令此剑在姜无量这样的存在面前,犹有光彩。
而他的回应,也都闪烁其中。
“你不是不了解我。”
“注视这么多年,借我耳目为因果,你怎么会不了解我呢?”
“你只是在青石宫里坐了太久,离你关怀的众生太远。你只是看着遥远的理想,不在乎眼前的路。你只是觉得无论我怎么选……都跳不出你的手掌心。”
“我若为佛,侍你灵山。我若为魔,全你功果。”
“两者皆不成,超脱之下尽尘埃。就算我愤怒,就算我悲伤,就算我对你亮剑,你也只是赞一声精彩,最多附上一句勇气可嘉、情有可悯——弱者就是这么可笑的。”
“姜无量——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你只是不在乎。”
“你的确有不必在乎的资格。所有向天空发起挑战的人,最后都自伤自灭——倘若不是天下缠白送我,倘若没有仙师留赠我的这一剑,我大概不能走到你面前。”
这剑光太通透!
姜望自斩了耳目,却把一切看得更清楚。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姜无量,也就只剩下无上的道果。
“可是我走到你面前了!”
“你怎敢再说你不懂?!”
长相思惊绝人间的锋芒,在一次次对斩金刚降魔剑的过程里,交撞出灿耀的火星。
而竟晕染出洞彻本质的紫金色慧光。
三宝四觉……是【智慧光】的开启法门!
黄脸老僧把《苦觉智慧经》传给了净礼,也并没有忽略净深。他这个颠三倒四不着调的师父,竟然懂得因材施教,一者以经传,一者以功传。
“以智慧照遍一切处,使众生脱离三途苦”,此谓【智慧光】也。
他不能救众生了,路止于长河,唯愿弟子能脱三途苦。
已岿然耸立于当世绝巅的剑术,还在演进,还在升华。
下一刻的姜望永远比这一刻的姜望更强大。
正是因为他从未止歇的前行,今日才能在佛陀面前站定!
千万种不同方向的人道剑术,如百川东归,都涌向最终的真理海洋……
靠近那名之为“无上”的境界。
当然那微渺的一隙,或许是永恒。
姜无量清楚地看到,至少在今日,姜望不能实现。
祂叹而合剑,以无量光应智慧光:“倘若智不容愚,高不悯下,是所谓不在乎的资格,那么朕在某些时候,或许的确拥有它。”
“但朕怎能不在乎呢?”
“若无怜蝼蚁意,不能得众生心。”
“朕不应该不在乎。阿弥陀佛不可以不在乎众生里的每一个,齐国的皇帝不可以不在乎齐国的百姓,朕不可以不在乎观世音!你的悲苦愤怒,朕都见证,朕都心知。”
姜无量一再叹息:“只是朕不得不往前走,而这种取舍一再发生。有关于众生极乐的这份未来……太过遥远!”
姜望以剑作答:“所以我是你仰望星空的时候,不小心踩过的蚂蚁。”
“先君是你跋山涉水时,必须斩掉的荆棘。”
“只是蚂蚁不期于极乐,荆棘保护的是家国。”
“不用多说,我全部都理解。无非你是求道者,我亦行路人,今为尔辈阻道!”
他带血的眼睛如同有泪。
坚强和柔软,愤怒和悲伤,都同时存在他的心里。
“那一次在得鹿宫的时候,先君也可以把我攥在手心。”
“但最后他放手了。”
“他这一生,不止是放手这一次。”
“姜无量——他又何尝没有对你放手呢?”
姜无量说那一张皱巴巴的青羊天契也只是交易,先君正是算准了姜望会来,以情动之,推其入局。
所以才会在幽冥世界里厮杀到最后一刻,一定要给阿弥陀佛留下不可愈合的伤,为推着仙师之剑的魁于绝巅者,创造胜利的可能。
但姜望说,他全部都理解。
他甚至并不排除先君以他为棋的可能。
在齐国的那些日子,先君早就告诉过他,皇帝会怎么做。
那般雄才伟略的君王,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任何人填作棋子,把任何事情描作霸业的雄图!
这是他离齐的根因。
可当初在得鹿宫,先君是确切地掌控着姜青羊的命运,又确切地放手了。
在先君雄图霸业的一生中,难道那不是一种少见的情感,难道那并非一次珍贵的信任?
正如极度的悲伤和短暂的愤怒后,姜望只是温柔抚过苦觉的脸。他从不奢求毫无保留的爱,一些真诚的瞬间,就足够他铭刻永远。
他记得先君待他的好。
他要告诉姜无量,他是怎么回应先君的放手。
而姜无量——你又是怎么回应先君的放手!?
姜无量沉默不语。
纵金刚剑,降魔锋,在长相思之前也寂然。
祂可以降服外道,但人总是要面对自己的心。
纵然祂百劫不悔,一定要实现人生的终极理想。
在东华阁里成佛的那一刻,祂先于阐道而出口的,也是对先君的歉声。
大概这剑锋太锐利了,明灿灿的剑光如镜照眸。
祂竟又想起那一声“见谅!”
苦命禅师就是在这个时候,踏命运长河而至。
系在腰间的我闻钟,令他没有在无限的时空里迷途。对命运的独有掌控,让他踏此为桥,成功走进了极乐世界。
他看到本该圆满无漏的极乐世界,竟然遍地创痕。大地虽然愈合,却残留无法抹去的裂隙——
一个超脱者的理想世界,竟然诞生过根源性的冲突!
本该证佛的两尊胁侍,一者弃置,一者背离,裂教裂土。阿弥陀佛之下最重要的两个果位,已然被抹去……菩提树上余空枝。
他看到灵山撞灵山,金身杀金身。
泪滚金珠的三宝如来,正提起拳头,轰击高岸无上的阿弥陀佛——
佛境裂土的伤痕之所以无法完全愈合,正是因缘于此。
名为“三宝如来”,占据的却是大势至菩萨和观世音菩萨的空位,受推的却是世自在王佛的力量……也唯有净礼这心思澄明、伴经而生的琉璃佛子,能够如此推禅举经,合道为佛。
永恒禅师虽不在此,其如世自在王佛亲临!
从佛的因果上来说,阿弥陀佛的老师和胁侍,全都背弃了祂,在祂登为天子的这一刻,果然“孤家寡人”了。
而阿弥陀佛的金身上,千万个提剑厮杀的金紫之人,从圆满广平的足踵,一直蔓延到佛陀的妙相肉髻。一部分纷如虱落,一部分愈杀愈烈。
以【众生】推动的每一道剑术,都像是仙师一剑的起笔。
但因果绝迹,无人能预知这一剑将从何来。
姜望把仙师一剑藏进无尽时空,混淆在剑光中。
苦命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绝巅修士,都可以凭着许怀璋的全力一剑,和姜无量战至此般。而是因为提剑的人是姜望,这若隐若现的仙师一剑,才能有如此难测的体现!
真绝世也。
“上佛!”
命运菩萨竖掌而颂:“枯荣院为极乐而死,悬空寺因姜望而全。”
“济世高于求道,生德大于死志。此苦命之参禅也。”
“佛亦求道,愚亦求道。”
“天地有报,因果必偿。愚僧敬您修行,却不得不为此剑!”
阿弥陀佛已是跳出命运的存在。
他这个命运菩萨,驾驭命运渡舟,也只是借由命运的莫测威能,在大潮掀起的时刻,舟行浪巅,触天一瞬——
便在这瞬间,他手持【妙高幢】,以此伞剑落灵山!
阿弥陀佛以金身推掌,迎接三宝如来擂鼓般的轰拳。以帝权执降服外道之剑,对决于姜望的千万锋。
而于此转眸——祂的左眸之中绽出璀璨的金莲,浴光而长,迎向那叵测的命运长河。
祂只道了一声:“命运菩萨有大慈悲,大智慧,今既见歧,赠剑何妨!”
以莲承命,如钵接雨。
风急浪涌的命运长河,像一条长无边际的恶龙,撕天裂海,汹汹而至——落在昭显永恒的佛莲之上,竟成朝露一滴!
佛法无边。
钟鸣之后,【妙高幢】的伞尖,恰恰点在阿弥陀佛的指尖。
命运菩萨被按下,如同朝圣之善信。
仿佛命运菩萨推剑而来,只是为了这一刻的礼觐。
在无穷广大的阿弥陀佛面前,驾驭命运之舟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僧。
其一手指住命运,一手推开三宝。无量佛光如海浪潮涌大地,不断弥合那些痛楚的裂隙。
祂已知命运之叵测,已见结局之变数,仍然佛心执剑,与自绝见闻的姜望,相杀于千万个瞬间。
祂具有超脱的耐心!时时刻刻都准备着,等待迎接许怀璋跨越时空的交锋。
何妨都来啊。
相较于世尊当初所遭遇的困境,眼下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实在不必期待以后,万无理由奢想更远!
他闷声而咳,将佛血咽回喉口——
先君的天子剑,是实实在在伤了祂的禅心。
现在时时刻刻的刺痛,祂实在分不清是道身的痛楚,还是内心的疚念。
对于超脱的存在来说,与姜望的战斗,最麻烦的并非其人魁于绝巅的战力。
而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变”。
这是一个会给佛陀带来惊喜的人,这是一柄叫昔日【无名者】一再炸出行迹的剑。
某个时刻忽见鹏鸟扶摇天际,大鲲横绝佛海。
二者交汇,结成一座人气浓烈、镌刻天符的石质牌楼……一闪而逝。
祂侧耳又垂眸,于旒珠碰撞的脆响中,听到了一声钟鸣。在姜望的腰间,看到了一枚悄然挂上去的佛钟——
在世尊三钟里,唯独它是天青色的,代表苍图所染的留痕!
……
大牧帝国敏合庙,鲲鹏相聚的牌楼正推开,已经改奉青穹神尊的庙宇正推门。
庙里钟声撞出涂扈所留的余声——
“中央逃禅,各取所需;草原存钟,无亏无欠。”
“东华证佛,广闻先奉;旧约已成,因果两空。”
“阿弥陀,奉吾神尊,奉吾本心,今以广扬,荡魔天君!”
很多年前在草原,涂扈就在选朋友。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姜望是姜无量所接引的观世音,预知姜望抗争的命运。
而在姜望走上穹庐山的那一天,牧国已不会再有其他的选择。
那一次艰难的夺神战争赢得最后胜利,在广阔无垠的青穹天国,涂扈很认真地跟姜望说过一句——
“……本该以此钟相奉。但广闻非我所有……”
作为最初的敏合庙主,常年执掌广闻钟的存在,却跟姜望说,广闻非其所有。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呢?
自然是那个将广闻钟留在草原的人。
这就是对姜望的提醒!
告诉姜望,广闻钟还有使命未完,当年青石太子用广闻钟落子的布局,还没有到掀开的那一天。
作为天知者,他虽然有资格在姜无量的慧觉前保守自身秘密,但也只能说到这种程度。
那是一种提醒,也是提前落下的因缘。
正如诸葛义先所说,哪有什么算尽一切,不过是呕心沥血。
涂扈作为中央逃禅的合作者,当然明白姜无量计之于将来。
但他也不可能算明白姜无量这等人物。
他能做的,只是多做几手准备,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敏合庙里他所留下的镇封,只有一种作用——
确保旧日的因果能够如约完成。
但这座镇封……他用的是姜望的【鲲鹏天海镇】!
姜无量成佛是天时地利人和,诸方推举,法继世尊,最后以西方佛替中央佛的大势,几近于命中注定。到了最后一步,谁都无法阻止,涂扈也拦不住广闻钟的回应。
但苍图神意多年侵蚀,青穹神尊视以新念,他却是可以在因果了结后,真正把广闻钟留在草原。
牧国没有白给青石宫做仓管的道理。
存钟多年等一响,佛钟本身就是酬资。
姜望什么都不做也便罢了,姜望愿意成就观世音也便罢了。
一旦姜望开始抗争观世音菩萨的命运,【鲲鹏天海镇】就会把已经彻底归属于青穹神教的广闻钟,送到他身边。
夺神战争已经结束了,但草原不会忘记为他们劈风斩雪的人。
敏合庙外,一身天青色战甲的赵汝成,骑在一匹同样覆甲的碧眼龙驹上,长披如云展,飒飒东风响。
修长而白皙的五指,按住一张厚重而狰狞的青铜鬼面,慢慢覆在脸上。
就如同盖住了一道光源,藏住了那愈发耀眼的美。
“我当伐紫。”
他单手抓住缰绳,声如锋镝鸣:“吾兄死则裂齐,吾兄存,则为之拒天下。”
只此一句,是关山万里的决心。
在其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骑兵。
身穿皮甲,腰悬弯刀,手持劲弓,人人一领金色的长披,纵马如金海生波。
正是草原皇帝的亲军……
王帐骑兵!
在苍茫无尽的天穹,一卷天青色的圣旨正浴于天焰之中,大牧皇帝的声音,在其中响起——
“朕临朝也,当以国利为重。但大国之义,正是国家大利。”
“胜者不必赢得一切……贪全必失其有,求多反亡其先。”
“大牧已得广闻钟,大祭司道途更进,我们不再贪求更多——”
“唯吾兄拯救大牧之社稷,草原儿女不能见其于水火。”
“将士们!从于王夫,扞卫草原的荣誉!!朕爵烈酒,静待凯旋!”
轰隆隆!
踏蹄如雷,向东南去。
……
轰隆隆!铛铛铛!
那些广扬于世间的声响,尽都归纳于广闻钟,在姜望的腰侧轻轻摇响。
姜望拔剑杀见闻,作为“魁于绝巅者”,退出知见的道争……对“全知”道路的涂扈,自然又是一次补益。
对于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的姜无量,却是一种损害。
因为姜望自伤耳目,伤的是“观世音”,他杀的也是极乐世界的知见,损害的是姜无量的“全知”。
是自损一千,多少也杀敌八百。
这么说或许残酷——但在与超脱的战争里,这已然算得上巨大的胜利。
广闻钟是求道之器,“广闻天下,求道于外”。
当它悬于腰间,姜望立刻串想起前因后事。
除了涂扈开口,而他忽略了的提醒。
还有青穹神尊登天前特意的留旨,通过苍瞑,转于他知——
青穹神尊特敕苍瞑为“阿罗那”,喻其将在青穹天国毁灭的时代……成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