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姜望以董阿为师,不顾生命危险,告诉他自己是白骨道子,请国家诛灭邪教,保护无辜百姓,以为自己的死,能够挽救家乡。
最后董阿从于君王,枫林城一场螳螂捕蝉,数十万百姓成了庄高羡口服的丹。
后来姜望封闭自我,再也不肯相信什么师父,却又被苦觉老僧感动,事其为亲长。及至对方死后,奉其为师,因其之死,大闹天京城。
永恒悬照的天京城啊!
现世第一帝国的首都。
现在想来,中央逃禅,正是在那时候发生。
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苍图神、神冕祭司涂扈、神侠、中央天子姬凤洲、大齐天子姜述,乃至一门心思逃狱的【执地藏】自己……诸方混杂的布局中,推动了事情的发生。
所以到底什么是爱。
什么是恨。
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这个世界好像总是要辜负真心!
总是要你捧出滚烫的那颗心,然后将之弃置。
你明明已经说不要再相信了。
你明明已经被伤过了心!
却说爱你。却说真诚。却说把你当成世间最亲近的人。
让你相信,让你怀念,再让你明白一切是泡影。
人间果然是苦海啊。
果然苦海无边。
那么什么是极乐世界呢?
什么是众生极乐呢?
姜望使劲地张开了嘴,让自己有大笑的姿态。
可只感到心口巨大的“空”,这大笑像是一次干呕,呕出那一颗伤痕密布的心。
是不是笑着就行了呢?强颜欢笑也算是一种极乐吧?
“我承认你有超脱的本事。”
“你有这样的手段——姜无量。你怎么会不超脱呢?”
“你已经胜利了,姜无量!你已证佛!”
姜望站在那里说:“阿弥陀佛已算至高的果——你已赢得无上的胜利,倘若你不要求更多。”
他终于明白,在东华阁的昨夜,姜无量的确是希望他来的!
那句话并非夸言,只是事实的宣称。
姜无量视他为护道者,视他为同行之人。
今奉观音道果于此,请他食之。
姜望有姜望的心情。
躺在地上的苦觉,弥散着“大势至”的因。
佛陀仍是佛陀。
仍然金身璀璨,无限光明。
祂平静地说:“若为自身故,青石宫就可以满足我的一生。是‘众生极乐’的理想推动我,告诉我,我必须成为更强大的人。”
“历来为平等而赴者,都为平等而死。”
“世尊已经失败了。”
“我必须要超越祂,才有可能前行。今行此路,不得不求。”
到了姜望这样的境界,谁都不可能洞悉他的一切。
他的力量让他有资格拥有秘密。遑论仙师一剑护道,足以抗拒超脱者的目光。
管东禅认为姜望的倚仗无非两种,大齐国势和仙师一剑。
但姜无量给出了姜望的第三种倚仗——成就超脱。
当然姜望距离真正的超脱还有一段路走。
但只要吃下这颗观音道果,立刻就能因果圆满,合缘得道,成就西方三圣之一……成为西方极乐世界的主持者,诸天万界的观世音菩萨!
这是一尊未有佛名,却力胜诸佛的大菩萨。比肩于文殊、普贤、地藏。
今天这一战,当然就结束了。
观世音是极乐世界声名最广、德望最隆的大菩萨。也只有今天的姜望,在此成道,可以让“众生极乐”的理想,不那么飘渺,而是切实扎根现世,有笼盖诸天的力量!
为何新皇如此从容。
因为祂确切地算到了这些,从青石宫里走出来,并不是战争,而是收获。祂的布局,早就完成了。
祂当然可以面对天下缠白。
当然可以面对民心所向。
因为代表民心的那个人,被民心潮涌推到紫极殿前的那个人……将坐于灵山,侍于佛祖。
此前越是山呼海啸,此后越是民心慑服。
所有扑向龙椅的潮涌,最后都将奉起那丹陛。
姜望今至临淄,才是真正帮新皇一举收服了人心,真正掌握这个帝国。
民意如潮,顺水推舟。
太妙了,这一切严丝合缝,顺理成章。
唯独……
唯独是忽略了,被称之为“观世音”的那一位,他的感受。
有那么一刻姜望的脸上幻见千面,无穷无尽的情绪在其间翻滚,世间极情极欲都要化为极魔,他眸中都有黑烟蔓延,几乎绽开黑莲!
但姜无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静待他的选择。
不成超脱他无以杀超脱。
而成就超脱,暂时没有别的选择……
佛魔一念间,无论成佛抑或成魔,这一战都结束了。
但姜望站定在灵山之巅,慢慢的没有表情。
最后他只是半跪下来,伸手轻轻抚过苦觉的脸颊……
这张嶙峋的脸。
如果早知大势至是苦觉,这一战,他会打得慢些。
“所以我的师父,是大势至菩萨?”姜望问。
“世尊已死,悬空寺参禅已空,拜佛无门。横三世佛三世替之。有奉世尊者,也有他奉者。”
姜无量认真地说道:“当年苦性身死,苦觉迷途。角芜山上,借由楚烈宗熊稷的帮助,朕接引了他——那时候起,他信奉极乐。”
“大势至菩萨,是朕留给他的果位。也是他修行的道路。”
“接引?”姜望问:“是像昭王入梦,平等替心那样的接引吗?”
灵山上的金身尊佛摇了摇头:“苦觉是怎么接引你的,朕就是怎么接引他的。”
“真正的佛,不可强逆他人之意志而成就。真正的佛,当是你发乎本心的誓愿。不是要把一块石头变成铁,是让一个想要成佛的人,成为佛。”
“真正的度化,不是抹杀一个人的意志,强行改变他的喜恶。所谓度化,只是给沉沦苦海的人,另外一种人生选择。”
曾在楚国特意调查过苦觉的姜望,终于明白苦觉为什么要收左光烈为徒了。
在当年的那场大雪里,年幼的左光烈,央求他的父亲左鸿,救了心死的苦觉,说的是……要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苦觉收的哪里是徒弟,他收的也是他心中的佛。
当初在青羊镇,他给予少年姜望的……亦是另外一种选择。是放下仇恨之后的人生。
“你一直说命中注定——”姜望问:“你想说,我生下来就是观世音菩萨吗?”
姜无量深深地看着他:“你是最靠近观世音菩萨的那一个。”
“大势至菩萨,拥有无上力,智慧光,苦觉也行在路上。而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成为观世音菩萨的人——那是阿弥陀佛的耳朵和眼睛。你帮朕补充了很多知见,西方极乐世界,赖此周全。”
“但实事求是地说……观世音菩萨的果位,应当先是左光烈,后来才是你。”
“年幼的左光烈在雪中救苦觉,予他再选一次的机会,慈心渡海,有观世音之姿。”
“后来这份因果被你承继……你苦海跋涉,血仇回身,仍然未失怜悯。亦有观自在之德。”
“朕相信你生来就有佛的缘分。”
“但佛缘与你的种种,都只是接引,你走向灵山的过程,都只是求道途中。”
“就像阿弥陀佛也可以是别人,也有很多人在这里跋涉……可最后是朕来成就。”
《乾阳之瞳》,《观自在耳》。
这两门奠定姜望见闻之道的术法,都有姜无量的推动,是青石宫里慧觉者的手笔。
他并不想成为什么阿弥陀佛的耳朵和眼睛,却在事实上已经这样贡献。
追溯到最初的还真观外——
李一杀左光烈,是受秦太子嬴武的请托,也未尝不是道子杀佛子。
他继承左光烈的因果,若循着苦觉最早的接引,走上观世音菩萨的路,有朝一日同李一相杀,又何尝不是一种佛道之争。
冥冥之中……冥冥之中!
“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问题……”
姜望为倒地的大势至菩萨合上了眼睛,又抿上了唇:“算了不问了。”
明明只剩一个道果在这里,但你仿佛还能看到他冲你挤眉弄眼地笑!
黄脸老僧双眸紧闭。
他的法衣掀起一角,只有霜色的天风微卷,如同卷着落叶。
半跪在那里为其合眼的人,已经不见——
姜望已连人带剑杀近了金身尊佛!
自阎浮剑狱而衍生的杀术……【众生】。
那无穷高无穷广的金身尊佛,身外有无穷个姜望,斩出了无穷次剑!
就算是蚂蚁,今日也蚁聚覆佛。
今日长河浪千叠,观河台上浓云聚。
白日碑璨然电闪,恍惚兀立天地之间,是一柄抵天的剑——
仙师一剑已经欲发。
姜无量可以不在乎这大圣的手段,却不能忽略许怀璋的全力一剑!
祂不仅要赢,还要尽可能地保留力量,以应对接下来的群雄伐紫。
金身尊佛的颅顶,站起了身穿冕服的姜无量。
便以这金身尊佛为战场。
无数个姜无量,也无数次以剑相格。
“你应当问!你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剑格相错,祂看着姜望的眼睛:“这个问题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阿弥陀佛的智慧剑,在无量光中无所不在。
姜望斩剑而前,一时面苍苍,如老僧。
蔓延在金身尊佛上的每一个姜望,剑法都不同。或正或奇,或轻灵或悲壮,或者堂皇,或者诡谲——
阎浮剑狱,天下问锋。
四十年来众生剑!
姜无量面无表情,佛光彻眸,以智慧剑一一应之。
无论什么样的招式,无论何等妙到毫巅的变化,祂都恰到好处地破解,随之正,随之邪,随之众生苦海。
金身尊佛上的这一幕,简直是绝代的剑典演示。
若有剑客眺此,必能朝闻其道。
在无数个时刻,仙师一剑都像是已经动摇,但最后都静悬。
登山者难越关山。
立在山巅的佛,也心有所忌。
姜望已经明白,他的眼睛是阿弥陀佛的眼睛,他的耳朵是阿弥陀佛的耳朵,他的所见所闻,确然是极乐世界的一部分风景。
姜无忧说——在你了解祂的时候,你就已经被祂了解。此之谓“慧觉”。
他和齐国的因缘,被先君提前了断。
但他和姜无量的因缘,却还存在于那里,存在于他的求道路上。
阿弥陀佛是可以将因缘具现的存在!
所以为其所投资、为其所接引的观世音,永远不可能真正对抗祂。
这是永恒的胜局。
姜望的眼中下起了雨,一朵朵焰花纷如雨坠。
紫衣在风中激荡,他提着剑如潮涌无数次徒劳地拍岸!
可他只是用落着红色焰雨的眼睛,看着无量光明的佛。
“当年我从枫林旧域走出来,迎面好大一场血雨!”他终于问道:“我去天京城,是你之于【执地藏】的伏笔吗?”
他不曾怀疑苦觉对他的爱。
也不曾忘记心中的悲伤。
但他想知道,苦觉当初去长河拦截靖天六友,是不是也在姜无量的棋局中,为了所谓极乐的理想!
姜无量注视着那场焰雨,祂想祂明白姜望的心情。
“有那么一个瞬间朕想欺骗你,因为朕是如此的需要你,众生极乐的理想,太需要观世音!”
“但观世音是不应该被欺骗的。”
“朕需要志同道合的西方三圣,而非失去自我、不再怀悯的超脱上尊。”
姜无量摇了摇头:“我算不到你会去天京城。”
“没有人可以算到。”
“那根本不是一个选择。”
“你走出了不可能的路,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然后大家都顺水推舟。”
诸方顺水推舟地威迫天京城,顺水推舟地引动天契,顺水推舟地推开牢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布局,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黄雀,而苦海潮涌,最后交汇到一起,到底谁能如愿。
姜望忽然想到,净礼小师兄一直信誓旦旦地说,苦觉有一部无上佛经,是胜于《三宝如来经》的存在,要等到净礼有朝一日成长起来,智慧通达,才能得授。
那部经的名字,叫《苦觉智慧经》。
他一直觉得那只是苦觉无数次吹嘘里的其中一次。
但那个可恶的老和尚……
大势至菩萨所拥有的,正是【智慧光】!
那部经书大概率真的存在。
一个总是耍徒弟的人,有时候不耍也是一种耍。
“被匡命送回悬空寺,在禅房里关禁闭的时候,我师父说——”
姜望在无止歇的进攻中,与佛陀对话:“世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是悬空寺里持戒者,世尊早就死了……”
“你猜他骂的是谁?”
眼中的焰雨飘零,他的嘴巴却咧着在笑:“我师父到最后都是信仰极乐的,他骂你骂不出口。你明白吗!?”
一个信仰破裂的人,重新建立起来的信仰,必然比以往更坚固。不然不足以支撑已然破碎的人生,无法承受过往之重!
可即便是这样坚固的信仰,到最后也未能改变苦觉的方向。
他在离开悬空寺的那天,大骂他的师父,甚而要骂到世尊,事实上是要开口说阿弥陀佛,不惜揭露这一切,毁掉佛家真正的超脱希望,万佛尊者……以这样的决心,让苦命不得不放手。
姜无量有瞬间的沉默。
即便是佛陀,也不由得叹息,毕竟那是祂所期待的胁侍,代表一切都将行圆满、时间已到的大势至菩萨。
祂说道:“他当时是想逼苦命放他走。他不顾一切要救你。”
姜望提剑更纵前,他用仙师一剑牵制超脱者的力量,而后自身在无量光里披荆斩棘:“他所不顾的那个‘一切’里……也包括你。我的阿弥陀佛!”
在已经过去的漫长时光里,姜无量独坐于青石宫,对外能做的毕竟有限,以补充知见、填写慧觉为主。先君又修掉祂所有的枝叶,想将祂修剪回帝王的“正途”,祂之所行,尤其谨慎。
苦觉这位悬空寺的高僧,特立独行的当世真人,大势至菩萨道路的践行者……其实是这段时间里,为极乐事业贡献最多的那一个。他云游天下的那些年,可不真的只是游戏人间,而是在传播极乐的信仰,持诵阿弥陀佛。
悬空寺的众僧,都诵释迦摩尼。唯独他和净礼,礼敬西方。
他是真正相信那个极乐时代的人!
“朕不能强求所有人都期待众生的极乐。”姜无量佛眸黯然:“他若能获得自己的极乐,那也是佛的修行。”
阿弥陀佛的理想是众生极乐。
可苦觉的极乐……
在那天波涛如镜的长河。
苦觉的极乐世界,是那座简简单单的三宝山。
“所以啊!我的师父,最后没有成为大势至。我也不会成为观世音。”
无数个挥剑的姜望里,有一个姜望却合掌:“你说命定的大势至和观世音。”
“可我们只是三宝山上的苦觉和净深。”
三宝四觉,灵山璨光!
这一刻千千万万举剑的姜望,都放闻、思、修三宝,开身、心、意、灵四觉!
“什么西方三圣,我只知三宝山上名三宝者!”
在最圆满最理想的极乐世界,众生诸佛,都得其乐。
能够成就超脱的,不止阿弥陀佛这一尊。
而在极乐世界的诸多果位里,以西方三圣为最尊。
其中阿弥陀佛是最贵者,大势至菩萨和观世音菩萨次之,都在诸佛之上。
但现在……
大势至菩萨已弃极乐而死,观世音菩萨继大势至之传承,放三宝开四觉,举剑伐佛。
西方三圣逆其二,是所谓,以佛制佛!
这是极乐世界里的裂土,也似昨夜东华阁里的争鼎。
他姜望亦能合三钟,他姜望也能是佛子,这个命中注定的观世音菩萨,也可以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主人!
他合掌颂佛却自颂,他沿着姜无量安排的道路前行一步,又狂妄地多行一步!顺即为逆。
在这一刻,千千万万个姜望都放佛光。
千千万万个姜望都在成佛路上。
超脱者居高临下,予挑战者以佛魔之选。
姜望提剑西向。
看起来他是要走那成佛的方向,但却是要成为篡佛者。
你信手一指,为我安排成佛的命运。我也提剑而来,告诉你佛土当翻覆新天!
“愿共诸众生,往生安乐国!”众生在颂。
“南无上尊……三宝如来!”梵音在传。
轰隆隆隆!
茫茫极乐世界,又起灵山一座。
彼山恰同此山高。
山上亦有金身尊佛,亦有诸般妙相,亦有颂声,亦见慈悲……金色佛眸之中,亦落焰雨!
祂虽虚幻,而正凝实。祂虽遥远,而正成就。
“大逆不道!”
“禅皮魔骨,敢逆真佛!”
阿弥陀佛的灵山,顿起无数斥声。诸天万界有奉于阿弥陀佛者,莫不以此为大不敬。
三宝如来的金身,却只是对视于阿弥陀佛。
姜望道:“君可不正而君,佛可不正而佛!既是极乐禅法,谤我如谤佛!”
我非西天正统,你岂齐国正朔?
观世音在大势至的帮助下争夺佛位,比你青石宫里的废太子夺鼎,还要名正言顺得多!
有那么一瞬间,新起的灵山,岿然而高耸,仿佛抵天,仿佛无上。
那些为阿弥陀佛唱颂的存在,在三宝如来面前也是浮埃。
如果说民心的潮涌只是把姜望送到了极乐世界里的阿弥陀佛面前,这份佛陀留给观音菩萨的道果,和大势至放弃的果位,就是真个有机会把西行路上的这个人,推举为改换新天的佛。
佛亦不得不垂眸!
“朕的理想是众生极乐。但众生极乐,不必是姜无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