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主动走出紫极殿,已是输了一合。
但是祂面对。
祂知道天下皆反,民心背离,人人都思念先君。
但是祂接受。
史书褒贬一任之,天下恨心亦从容!
任何人都可以反对祂,任何人都可以跟祂走相反的路——实现伟大理想的第一步,是那些并不认可这份理想的人,也在祂的伟大理想之中!
那么什么才是祂不能面对的?
什么才是祂不能接受的?
什么样的对手,才必须叫祂端正态度,说一声“路见歧也”,而非高上临下的“并无不同”,轻飘飘的“哪有谤声”?
在幽冥世界永隔的先君,正是答案。
说到底,可以摧毁祂的理想,斩断祂道基的存在,才是祂必须沉默忍受,必定卧薪尝胆,必要拔剑而斗的存在。
祂视姜望为小儿辈!
认为天下所有恨祂非祂者,早晚有一天,能够认识到祂的正确。
姜望面对祂的正确,承接祂的拜礼,而后提剑登阶。
是表示与祂有真正的理解,然后要分出彻底的生死。
新皇的这一拜,是社稷之重。
姜望的这一步,是民心载舟。
“你说得对,今日唾面自干,亦不过罚酒三杯。相较于诸位伤别之痛,此辱何足万一。不能言偿!”
姜无量俯瞰着漫涨的潮白,亲眼看着民心是如何一步步淹没天阶,祂说道:“昨夜幽冥争鼎,今时天下缠白,明日群雄伐紫,他朝六合逐鹿——都是朕必须面对的关隘。”
“但凡有一关过不去,朕就是错误的。不能护道,道即虚妄。没有实现理想的力量,理想就只是空中楼阁。”
“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找,也没有任何理由要说。”
“荡魔天君,便请你竭尽所能,如过往那般,继续创造奇迹——如果朕是错误的,就在今日证错!好过他日伤天下更多。”
祂什么都知道!
祂什么都面对。
重玄胜说得对,这是一个绝对自信的人物。
祂相信自己胜过世间所有的真理,祂相信理想,拒绝任何不可成功的理由。
“先君囚你而不杀你,乃见其慈,你却杀父夺鼎,父慈子不孝,此之谓错。”
“先君东国而霸天下,治国治业,使百姓乐其家,此为其贤。帝王有道,而臣弑贤君,此之谓错!”
姜望始终注视着这尊佛,自踏入临淄开始,他就没有移开过视线:“我不是来证明你的错误。”
“我只是来终结你的错误。”
他想先皇对他的期许,正在于此!
他是来终结姜无量的错误,也是来纠正姜述的错误。
在功业彪炳的一生里,姜述自陈的错误不多,甚至可以说不曾有过。但把自己的嫡长子养为佛胎,过早布局佛家超脱,绝对是他无法回避的其中一个。
言与不言,他也后悔颇多。
“先君对嫡长子的期许,和对杀子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的掂量,或许兼而有之。”
“说到底,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不能说真正懂得了他。”
“一位真正的帝王,是拒绝被任何人了解的。”
新皇注视着开始登阶的姜望:“说起来——你当初为什么离开齐国?”
祂当然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姜望自己在得鹿宫里说——臣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路,臣这样笨拙的人,只能在自己的路上走。
所以祂是在回答姜望,祂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祂的路在这里,祂并非笨拙的人,可也只能在自己的路上走。
祂想他们或许可以真正的互相理解。
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他们都是真正的求道者。
姜望只问:“你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枯荣院的血,洒在这片土地上。”姜无量说。
祂也注视着姜望,就如同姜望注视祂:“朕当初未证超脱而先得【无量寿】……你以为是怎么来的?”
这一刻过往的见闻飞转在眼前,很多事情如梦惊醒。
第一次和重玄胜一起,拜访枯荣院的旧址。
第一次和重玄胜一起,穿行在余里坊的街巷中……
当初他在枯荣院里听到的第一声,正是一声佛号,是——“南无,阿弥……陀佛!”
而在余里坊中,当时看不到听不到的太多细节,如今音犹在耳,历历在目。
余里坊最早的名字,是叫“渔里坊”。
鲍维宏在一部很偏僻的典籍里见到这个名字的相关记载,重玄胜最早也是花了很多力气才挖掘到“渔里”的名称。
当时姜望和重玄胜还讨论过,临淄又不临海,淄河又禁捕,哪里来的渔夫聚集。
他们那时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渔里”这名字在齐国还未建立的时候就存在……其实它出现的时间,远比这还更久远。
而此刻姜望看到——
世尊众生平等的理想宣告失败,伟大如祂,亦身死苦海。
渔里坊所聚集的,最早是一群在苦海中打捞世尊遗留佛性的“渔夫”!
这些“渔夫”里,诞生了最早的枯荣院方丈。
过去的姜望只看到贫穷没有希望的街道,艰难生活的人们。
今天的姜望看到血与火,听到佛号与悲声,看到在熊熊大火之中,无数僧侣合掌颂声——
“阿弥陀佛”的宣称不是今日才有。
“阿弥陀佛”的佛号在当年就响彻!
他看到无数的光点,在血火中,如萤火般飞向青石宫。
他于是明白了【无量寿】,是怎么得来……
是枯荣院的所有人,把自己的寿命送给姜无量。
知见所点燃的三昧真火,燃烧在姜望的眼中。同样映照在姜望眼瞳里的姜无量,便如在焰中永生。
果有无量之寿!
祂平静地看过来:“朕虽一身在此,朕所承载的,可并不是一个轻飘飘的梦!”
“昔日枯荣院有千万僧众,如国中之国,今日东国不见一二。所有不屈服的,都被先君抹杀。去其戒疤而蓄发,碎其佛像而填街。或焚其肉体,或灭其精神……以至东国无禅声。”
“可他杀不死人们心中的佛。”
“这是朕无量至此的因由。”
祂对姜述说,儿子并不是没有被您伤过心。
祂告诉姜望——你有你离开的理由,我有我不能离开的理由。
姜望要真正理解祂,祂完全愿意。祂本就无不可示天下。
姜望在青石宫里跟姜无忧说,他会真正了解姜无量,也对姜无量不保留。
现在姜无量亦如此!
祂不仅要和今世功业第一的帝王争鼎。
还要和当世公认的诸天第一天骄,决于此一刻,决于下一刻,决于不断成长的每一刻!
所以祂主动给出这些回答,主动给出这些知见。
祂太自信了。
姜望不由得又想起重玄胜的这句评价。他明白这是重玄胜给他的提醒,以其对青石宫的了解,帮他寻找的一个算不上弱点的弱点——阿弥陀佛事实上没有弱点可言。
但他也不由得想——是不是先君亦是如此自信,始终自信能够驾驭佛家,能够扭转佛的认知,甚至是让姜无量这样一尊佛,“回头是岸”?
大概他们都是无敌且无比自信的人。才终于要在这一天,分出永恒的结果。
而姜望也从未怀疑过自己正要做的事情。
“或许人们追求平等的心永在,世尊就于人心永在。”
“或许人们对极乐的向往永在,阿弥陀佛就永远不会被消灭。”
姜望继续往上走:“但是姜无量——”
“先君杀不死人们心中的佛。”
“你是否杀得死这个国家的过往?”
“‘过去’不止是一种修行,一种佛法,而是人生真切的经历。”
“试看今日临淄,齐国百姓为谁悲声!”
他真正理解了姜无量,也愈发地理解了先君姜述。
佛未见得是杀不死的。
世尊死于苦海,【执地藏】死于天海。
皇帝一言灭佛,东国便禅音寥落。
先君一直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姜无量,天心驭佛,天心灭佛,帝权驾驭一切。
而在姜无量的认知里,“佛”是一种境界,“帝”是一种手段,“众生极乐”才是永恒的理想。
他们之间的根本分歧,还是在于“众生极乐”是否能够实现。
还是姜无量自陈——先君以为不能,故征而替之。
先君以为不能,所以传位姜无华,欲杀阿弥陀佛于幽冥!
“朕容天下,乃至天下不容佛者,此之谓众生极乐!”新皇站在那里道:“朕从来正视齐国的过去,朕不会抹杀任何人对先君的怀念。”
姜望前行:“是你让人们只能怀念——那你就来面对!”
这三十三层石阶,在阿弥陀佛的伟力下,便如三十三重天境般辽阔。
但姜望一步一阶,根本不受阻碍。
天风浩荡,但拂其发丝。旭日洒金,但浴其紫衣。
浪高推舟已齐天。
姜无量抬起手来,终于遥对于他:“你虽离齐,因缘犹在。今由此来,当由此去。”
众只见——
七彩流光的因果线,自虚空钻出来,从“过去”蔓延到“现在”。
那些根源于齐国的因果线条,都避紫衣而走,最后缠上他的剑锋。
飘荡的因果线,能为神目照见一道道玄奇光影。
长剑遂低。
白发入齐,青羊守镇,阳地夺旗,黄河魁胜,旧夏撞鼎,霜风失陷,东海悲声……
他和齐国的因缘如此之重,压得他不能抬锋!
诚如姜望在白骨神宫所窥见的那般,姜无量有把规则具现为现实武器的能力。
但恐怕不止是规则。
包括因果,包括帝王权柄,这些概念上存在的事物,都能被祂具现于现实之中。
如果说山海道主的力量,是【幻想成真】的力量,那么姜无量的力量之一,是【打破边界】的力量。
理想与现实的边界,祂正亲手打破。
有朝一日西方极乐世界完全具显于诸天,理想的未来就已经实现。
而在此时,祂作为大齐新君,都不用做别的事情,仅凭齐国过往同姜望的牵绊,就可以压下这刺向大齐皇帝的剑。
长相思又下三寸。
姜望悬剑如铸铁,握着剑不肯再下坠。
遂见光耀。
【剑仙】【不周】【三宝】【灵霄】【焚真】,道质如星子,剑缘浮沉,使之像一条握在掌中的银河,牵拽着千万缕宇宙浮光般的因果线。
在人海的潮涌之前,三十三重天境之中,道的角力正在发生。
而在下一刻,姜无量所具现的帝权力量里,忽然响起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动容的声音——
“青羊去国,确为求道。”
先君的声音!
此先君昨夜于东华阁所言。
当时他以大齐天子的身份,给予姜望离齐这一事件,历史性的定性。
姜望于齐,并无亏欠,这是大齐天子于天下的宣称。
也将齐国于姜望身上的因果牵绊,尽数绞断。
遂见此刻,千万道因果浮光线,齐齐崩断。
姜望顷进九阶!
满朝公卿,无论是在姜无量身前还是身后,无不黯然。
在那个夜晚,先君还给鲍玄镜以定论——“玄镜刺君,狗急跳墙”
他当然也有评价姜无量。
他的评价在臧知权的史笔下——
是“子弑其父,青石之篡。”
先君已经死去了,但他的影响无处不在,他与齐国一体成长,血肉相连,魂魄相依。他道消于幽冥,他的天子剑,还悬指姜无量!
高台上的姜无量,和正在登阶的姜望,一时都怅然。
“我想他是做好了你回来的准备的……”
旒珠帘下,姜无量无限光明的佛眸,也略见晦涩:“他也接受你不会回来。”
祂当然明白,先君予祂的考验并没有结束,一时咳嗽起来。
这是祂的父亲,是祂的尘缘业报,是祂阿弥陀佛必须越过的关山万重。
姜望道:“我曾赠先君以青羊天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赠予我珍视的长者。以期万一之时,能贡献一点我微薄的力量。但先君在昨夜的东华阁,并没有呼唤我,而在临行之前,将此还赠。”
“他是告诉我……我当‘遂意此生’。”
“这是我的洞真之誓,也是他没能实现的愿望。担天下之重者,一举一动都牵系天下,当然不能遂意此生。我如今方知其重。”
“姜无量——”
“我这一生所求如何,不像你们那么清晰。很多时候我且行且看,从前人的警示中,慢慢调整自己的方向。我对自己益于天下的期许,不过是让世间少些遗憾,没有你的‘众生极乐’那么宏大,不及你无量光明。”
他话语平静,步履缓慢,但天下莫阻:“但我明白我的心情——此时此刻我的‘遂意此生’,是让先君‘平生得意’!”
先君如何“平生得意”呢?
是“大胜夏襄我无忧”!
是“黄河首魁”。
是“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是“齐人自豪为齐人”。
这样的齐国,绝不可以踏上姜无量的战船,随之押注渺茫不可及的“众生极乐”。个人的理想可以无限宏大,国家的理想却必须脚踏实地,按部就班。因为亿兆黎民,皆系生死于大国!
姜望今天来到临淄,并不是要证明姜述的理想是对的,姜无量的理想是错的。
他只是想让姜述安心地走。
他想让那位七十九年无日不朝的君王知晓——
其所深爱的国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分崩离析。
其所创造的事业,不会在他离去以后,毁于一旦。
当初那个为其所期许的少年,今来守护他的遗憾。
姜望往前走。
他往前走的时候,宫卫在后退。
护卫新君的将士,无法面对民心的洪涌。
尤其昨夜他们还是先君的护卫,以宿卫君王为毕生荣耀。
当然亦有静伫者,最强硬的莫非不动明王。
其以“降外道”为己任,是佛前第一刀。
虽倾山啸海,他自岿然。
“荡魔天君今欲倾国而斗耶?”
他亦注视姜望,他亦眺望这人潮:“诸位朝议大夫,兵事堂大帅,乃至诸位脂膏之辈——”
“你们也要陪他倾国吗?”
古往今来登圣者,力无过于孟天海。其人最后的谢幕,也不过是在红尘之门里,翻滚须臾涟漪。
今日姜望虽说“魁于绝巅”,与孟天海也难言胜负,绝不存在本质上的差距。
他如何能够挑战超脱者?
凭这份民心所向的霸国国势吗?
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
先君未裂国势,继其遗志的后来者,岂可为先君不愿为之事?
今日来祭先君者,又岂逆先君之心?
管东禅其实非常清醒。
他了解先君。
也相信先君对姜望的了解。
此人如果会选择裂国势而战,先君不会送还青羊天契,予他归国的契机。
但他还是要彻底斩断这种可能性,逼出姜望另外的选择——就像姜望应当也明白,新君这样的存在,今日不会倚国势而斗,可其人还是以“天下缠白”,杜绝了新君动用国势的可能。
理解对手是一回事,真正的厮杀中,还是要灭杀对手的所有可能。
管东禅也明白自己不是姜望的对手,无论帝魔君抑或虎伯卿,他都没有把握单独战胜,更别说胜此二者之姜望。
他相信姜望今至临淄,必有倚仗。
不是大齐国势,就是那观河台上许怀璋所留下的一剑。
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仙师一剑,这是其于超脱层次的威慑力。这一剑之后,他面对阿弥陀佛便再无抗争手段。
而新皇在幽冥一战之后,受了无法愈合的伤。众生极乐的理想,尽皆系其一身。
因此管东禅万分谨慎。
他毫不怀疑新君能够接下那一剑,但并不想验证答案。
他想要先一步逼出姜望的手段,或者至少削减姜望的倚仗,以此让新皇这位慧觉者,奠定毋庸置疑的胜局。
“先君有言——”
“天子之心,是天下之心。”
姜望一挥长剑,但见人潮翻涌其后,如雪色长披飘展:“今举天下之心,仗天下之剑。楼兰公惊惧了吗?”
只是往前一步,这一剑前压,刚刚走下台阶的管东禅,就已经被推回高台上!
“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为祭先君而来,佛陀以为然否?”姜望仰问。
姜无量俯答:“都是热血齐人,都是忠国之辈。是朕伤天下之心在先,何言其咎?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朕尽恕之!”
而姜望已迈出最后一步:“且放此心!”
“国势乃东国镇运宝库,先君都计之锱铢,我辈更不贼取。”
“姜望倾姜望而斗,非倾天下也!”
这一步,已将三十三重天都跨越。
此刻他与姜无量已齐平。
他终于打破了“无上”的距离。
这是未超脱者和超脱者之间存在的永恒距离,绝大多数绝巅修士,终其一生都不能靠近。
而今日缠白的齐国百姓,把他一路送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