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送孤舟,苦海飙扬。
眼前佛光如海更无穷。
海上有灵山。
一尊高岸无尽广阔无尽的金身尊佛,正坐于灵山之上。
紫衣提剑的姜望,跋涉了千万里,才刚刚走到灵山脚下。
“你已登三十三重天,跳出五行外,不在轮回中——来此西方极乐世界!既履灵山,来拜如来!”
“尔当受享极乐,得赐永福……南无阿弥陀佛!”
天边无量光明,佛陀的洪声无所不在。
在观者的视野中,这一幕其实是绝望的。
因为英雄盖世的荡魔天君姜青羊,自视佛之后步步登阶,却是这样辛苦,才走到篡位的姜无量面前。
其虽一剑前压就推开了不动明王管东禅,不负“魁于绝巅”之名,身形却已无限之小,落在三十三重石阶外,并不存在的另一阶——
所谓西方极乐世界里。
众人仰而观之,如观盆中之景,如视小儿之戏。
以姜无量为首的新朝君臣,低头如视蚁,静赏其行迹。
试问姜望都如此徒劳,天下名器第一的长相思,都锋芒不再。
在场的其他人,纵心中恨极,又能如何?
他们手中的菜刀、锄头、扁担,又能影响什么!
茫茫人潮都涌向三十三重石阶,但都在三十三重石阶里。不得越其上。
术道宗师易星辰,掌心流光千万转,终究都握回,他明白他翻不过这座山。在超脱无上的阿弥陀佛面前,他和那些拿菜刀的百姓没什么两样。
但下一刻,千百张符篆飙飞如暴雨,向来温如玉的贵公子晏抚,已极其暴烈地弹射而起。手仗郡守剑,锋示天下王。
他不说话。
但他是茫茫人潮中,所发的第一矢。
是第一个地方上执掌大权的官员,对新朝的否定!
管东禅压根都不看他,戒刀一竖,就拦下了紧随其后的晏平:“晏相,我已给你足够尊重,陛下也饶恕你不止一回,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也该……适可而止!”
“我这个孙儿啊……”晏平摇头叹息:“我总觉得他还不够聪明,对他有诸多规束,一直规划他的人生,左右他的决定。但或许是我太聪明了——聪明得都老了!”
他以剑抵刀!终于锋芒毕露,迎着业火走:“晏某一生无棱角,当见我……心中不平意!”
右臂缠白的郑商鸣,在新君身后,配兵解在宫外,仓促之间顾不得其它,提拳就向新君的背影窜来。也理所当然的受阻于青紫之潮,未能近龙袍一角。
易怀咏瞪着眼睛,嘴里絮叨着什么“义之所在”,挤在人群里往台阶上冲。
易怀民臊眉耷眼地往人堆里一缩,不见了踪影,下一刻却飞出一只臭靴子,高高地抛在空中,落点非常明确。
然后一切都定止。
新皇站定在那里,横伸其手,五指向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小儿科。祂是翻手为新天,覆手又一天!
没人能冲过三十三重天境,甚至没人能杀破那佛光。
姜望是杀到佛前的蝼蚁,天下是浮云般的天下。
大齐帝国的新皇帝,轻声一叹:“姜望说你们是为祭奠先君而来……诸位皆有情之辈,不要辜负他的苦心。”
这话并不凛冽,甚至十分柔软。
却比任何刀枪都锋利。
但悲凉长鸣的号角声里,苍苍老声犹未歇——
“老身是为祭奠先君,但不止为祭奠。”
龙头拐杖敲上了石阶!
李老太君往前挪,怒声道:“先夫为齐死南夏,先父为齐死东海,先祖为齐死石门——老身是右臂缠白者,今为伐贼而来!”
她的儿子儿媳,全都随她往上走。
并不在于先君和新君哪一位更明睿,而是新君的极乐,李家人看不到。
新君的理想,天下人不认可。
石门李氏,满门忠国!
姜无量幽幽一叹:“老太君之斥,朕愧不能答。怨只怨朕德望太浅,能力有限,不可春风化雨,和平替鼎,使您老恨心!”
李正言是天下名将,逐风铁骑是齐国最好的骑兵。
李正书是祂所等待的相国。
石门李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大齐第一名门。
祂若真爱这个国家,真有志于六合,就不可能伤害这样忠国的家族。
“天下随他缠白,而朕戴天下以冠冕——归根结底,这是姜望同朕的战争。”
新皇温声道:“如果对他有信心,不妨等一等。”
“如果对他没信心,也不妨等一等……”
如为前者,不妨坐等胜果。
如为后者,或可留着一点情分,以俟求情恕其性命!
漫长的三十三重石阶,吞没了民心的潮涌。
所有欲近而不能近者,都在用自己毫无意义的抗争,为新皇做“无上者”的宣称!
祂的力量匪夷所思,祂的能力超乎想象。
所以那看似不可能的理想,也应当在祂手中有希望。
还在怀疑什么呢?
还因为什么不安!
在一切无望的潮涌里。
姜望在登灵山。
他完全明白自己陷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清楚自己现在或许像是一只蚂蚁!
但他从灵山脚下往上走,也如他从临淄礼门走到紫极殿。
众僧在唱——“愿共诸众生,往生安乐国!”
众生在颂——“阿弥陀佛!”
姜望只是往山顶走。
他曾经徘徊过,曾经迷茫犹豫不知何从。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
观河台上矗立的碑,是他永志而行的路。
他在永恒的遥路里,可以永恒地跋涉。
阿弥陀佛注视着他,明白这是一个绝不会动摇的人,终于探掌:“都说你已魁于绝巅,盖压古今一切圣。”
“朕于无上不可见。”
“却有一尊称‘大势至’,历劫不归,未显超脱,也当是世间无敌者。”
“姜望——大势至矣,且试你能否越此山!”
祂的手掌翻下来,于是灵山之巅,落下一团紫金色的光球,仿佛异色的太阳。
其在坠落的过程里,舒展诸般妙相。
天雷地火万般花,浮沉破灭一千世。
茫茫所有,最后显化为一尊身放紫金色宝光的菩萨。他的光芒照遍十方国土,以智慧照遍一切处,具有源于阿弥陀佛而得于自身、使众生脱离三途之苦的无上光明力量。
紫金为智慧光!
凡人见之当开悟。
可登山之人,向来冥顽。
于是相杀。
灵山亿万丈,山上山下,两尊相逢一瞬间。
智慧光中菩萨探掌,命途长河劫无空境。
无尽高崖尽为空,风云激荡都斩无,长相思清晰地斩在了菩萨身上!
却见劫火纷飞。
似乎无穷的业力,在姜望身上爆发,欲使他自生其乱。
阿弥陀佛座下右胁侍,号“大势至菩萨”。
所谓“大势至”,即是“时间到”。
业力的积累到了某一个程度,无法挽回。
当姜望剑斩大势至,他在过往时光里所积累的业,亦都爆发在此时。
佛家的“业”,是指人的一切言语、行为、思想。
但最关键的,是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
所谓“诸意业为最,意起导言行。”
无意识的行为,在业力法则中不构成强大的“业”。
而“业果不失”,只要没有遇到“违缘”,或者没有被“对治”,业果必然会有成熟的那一天。
在因果线索上,可以描述为——“自作自受”。
姜望是真切对这个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人,他的业报也毫无疑问在当世最强之列。
无论善业恶业,都是大势至菩萨的剑芒。
被大势至菩萨的智慧光所引发,顷成山洪海啸。
这一式佛掌探出的“智慧剑”,是对受术者一切的总结,对其过往的审判。
不能回避的“果报!”
仅凭这不可回避的一剑,众生无不必杀。姜无量所言,这大势至菩萨“世间无敌”,也并不为虚。
但无边劫火漫天飞。
姜望却踏之如莲出。
“菩萨今来迟!”
他的道身璨然,他的眸光静谧,所有业火烧成的劫,被他的红尘劫火一卷为空,反而吞之壮大。
他这一生所遭受的审判岂止于此?
他所作出的所有选择,他都能承担其“业”。
他一只脚都已踏出世外,尘劫于他无所伤。
早在逐杀张临川的时候,他就修出【非我誉我皆非我】的道途之剑。后来炼杀《苦海永沦欲魔功》,修出无上道法【红尘劫】……此般劫气,饮之如朝露。
把他过往经历的所有困境,累加于今日,对于不断成长的他来说,也不过一剑斩破。
于此同时,他的长相思,也在大势至菩萨身上滑落。
是的,剑斩其身,竟被脱走。
此尊命途本是空!
换而言之——
或许此尊从来不存在。也或许,这尊在极乐世界的宏图中,有机会成就超脱的大菩萨……已是死了。
和在极乐世界里永生的不动明王不同。
管东禅当年是死掉了国势加身、功勋卓着的“楼兰公”,存活了极乐世界里为佛护道的“不动明王”。
是陨落了道身,而法身在极乐世界的蕴养下长存。也因此失去了未来的所有可能。
眼前这尊大菩萨,却只有道显。
极乐世界里阿弥陀佛座下的右胁侍,是个永未证实的空位。
阿弥陀佛于昨夜才证就,大势至菩萨自然无法在这之前成就……也没能等到今天。
在灵山之上,两尊相会一合,各自的杀招都未能产生作用。
彼此交错的瞬间,命运长河奔流,无边业火飞转,仿佛两道错过的飞虹。
姜望却探出手来!
抬指为剑,万剑成狱,将大势至菩萨的智慧剑困在当场。每时每刻都在演进的人道剑术,不断推陈出新,逼得大势至菩萨以无边智慧来量度。
其红莲花般的肉髻上,悬住宝瓶,其间所装载的智慧光明,如海浪翻卷,激荡不休,几乎照瓶而出!
此等斗争之激烈,于道而显。那永恒的智慧宝瓶外部,都体现裂痕般的冰纹……已然道见其隙。
那不断变幻的剑指,却遽然一张——
五指飞开如天笼,九镇石桥浮现,龙皇九子显威形,浩荡长河遽而止,已是镇压了灵山时空。
顿就五指一合——
灵山半空一时黯,智慧光芒已收卷。
当世第一的封镇术,就在这指张指合间。
在一剑斩脱的同时,姜望已经一把抓住了大势至菩萨的肉髻!
他的眼睛不再看此尊,而是眺望灵山之巅:“一介死物,也敢说世间无敌者?”
“他像你的理想一样不切实际!”
这肉髻威德无穷。
说它是福德所聚,说它是“无见顶相”,说它是佛陀圣者体征。
但现在它在姜望的手里,不过是一把被撕扯的“头发”。
五岁时他就懂得这么打架!
姜望的左臂青筋盘龙,力量之巨绞引时空,使得佛光都混乱,拽着大势至菩萨往身前来。
尊名“大势至菩萨”的佛教圣者,不仅有“智慧光”,还有“无上力”。
其力足以拒敌,可惜肉髻在人手,他无法和姜望一起撕裂自身。
僵持在一瞬间就结束。
姜望就此一拽,将这尊空余果位的死物,拽至身前,早就准备好的长相思,这一次慨然作剑鸣,毫无滞涩地刺进了菩萨心。
菩萨金血洒长空,点点如波旬灿金花。
登山者从中而越,一道剑光似虹桥跨过。
姜望就这样以剑推禅,撞着大势至菩萨,一瞬杀到了灵山之巅。
山高不算高,他今亦至此。
他从大势至菩萨的道躯里拔出长剑,就如拔剑出鞘的过程。血见其重,剑显其锋。
他推开大势至菩萨的死躯,像是推开一滩烂泥。
以菩萨道躯洗长剑,此剑当诛佛!
现在他与阿弥陀佛已经面对面。
天上地下,诸天寰宇,除了超脱者,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脚步。
这尊名为“大势至菩萨”的圣者,不过是又一次枯燥的证明。
但灵山之巅的金身大佛,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一如他曾经行过宫城时,那栖于飞檐的麻雀的目光。
“朕很遗憾,你不再看他。”佛陀说。
寥寥几字,如鸿篇巨制。轻轻数声,竟洪钟大吕。
姜望低下头来,看着身前的“大势至”。
但见其——
红莲般的肉髻已化去,紫金色的智慧光已熄灭。
庄严宝相都如脂粉流去……躺在那里的,是一个面容枯瘦的黄脸老和尚。
蜷在地上如婴儿。
他太瘦了。
也太老了。
怎会忘却这张脸!
“这种手段——”姜望眼中,勾起冰冷的讥嘲。
姜无量打断了他:“你知道朕不是这么不诚恳的人。”
他当然知道。
所以躺在这里的苦觉是真的。
所以虚设的果位是真的。
他早已死掉,只是今日才道消。
轰!
脑海中像是有天雷在炸开。
连绵的天雷!
这天雷如姜望很早以前修出的《降外道金刚雷音》。
而那时候随这部雷音一起送给他的……还有《观自在耳》。
苦海无边,我心如何观自在?
观自在者……“观世音”!
最早在青羊镇的那次相见,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苦觉在他身上留了一个符号——“卍”。
此乃佛教故老相传的吉祥标帜,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后来在枯荣院遗址,这枚万字符牵引了枯荣院的某种事物,从而让他陷入几乎无尽的道心拷问之中,人也被某个未知之地吸引。
那种未知事物,正是阿弥陀佛的宣称,观世音菩萨的道果。那个未知之地,正是西方极乐世界。
在那场危险的道心拷问里,那枚万字符为他提供了一种解决的方法,即以“戒”持身,以行赎“罪”。
但那时候他选择自己的方式,直面道心拷问,一往无前,斩惑见真。
倘若他当时就持戒修行,他会更快看到今天他所看到的。
在佛的意义里,他走了弯路,走了很多年。
“尔今觉悟否?”
姜无量的声音,回荡在无边佛土。
“你乃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座下左胁侍,观世音菩萨!”
“此命中定,缘中取,恨不得,悲不求——”
“西方三圣有尔名,同我共创大极乐!”
姜望定在当场。
海上忽闻潮信来,国钟九鸣今作响,游子归也佛子归——方知我是我。
人生永恒的问题啊——
我是谁?
过往一幕幕,飞转在姜望心中。
哈哈大笑的苦觉,抓耳挠腮的苦觉,骗吃骗喝的苦觉……长河之上拦六真,血雨漫天的苦觉。
他此生唯一认可的师父。
他跪下来磕头,永远怀念的人。
原来早在接引他。
这就是极乐世界吗?
? ?下周一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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