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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暗涌

父亲遇刺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在书房帮父亲整理近年来与各地名士往来的书信副本。惊惶、恐惧、愤怒……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但当她赶到正厅,看到父亲虽然受伤却依旧冷静锐利的眼神,看到孙宇迅速掌控局面、将刺客带走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慌乱压了下去。

她是蔡讽的女儿,是未来的南阳太守夫人。她不能乱。

可是,当人群散去,父亲被扶回内室休养,兄长们忙于善后和加强戒备,独自留在这突然变得空旷寂静的暖阁中时,那被强行压下的惊悸与忧虑,又如冰水般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刺杀是真的。侯三的仇恨或许有被利用的成分,但那背后所代表的、豪族与平民之间深刻尖锐的矛盾,却是真实的。南阳经历战火,疮痍未复,这种矛盾如同干燥的柴薪,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今日之事,便是火星。

孙宇将她父亲接走,固然是保护,也是一种隔离。案件由郡府直接审理,意味着蔡家在此事上暂时失去了主动权,只能等待调查结果。这背后,是孙宇对蔡家的维护,还是……某种更深远的考量?他是否也看到了那堆积的干柴,因而必须将蔡家暂时移开,以免被火星溅射?

还有那个侯三……他那番血泪控诉,虽然被孙宇看出破绽,但其言辞间对士族官宦的刻骨仇恨,却绝非全然虚假。这世间,还有多少个“侯三”?他们的仇恨,又将被谁利用,指向何方?

“之韵。”

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蔡之韵恍然回神,见父亲蔡讽披着一件玄色锦袍,在侍婢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他左臂用白布吊在胸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

“阿父!”蔡之韵连忙起身,上前搀扶另一侧,“您怎么起来了?御医叮嘱需静卧休养。”

“无碍,一点皮肉伤。”蔡讽在绣墩对面的胡床上坐下,示意女儿也坐。他目光扫过女儿手中紧握的玉佩,又看了看她那双即便在灯下也难掩忧色的明眸,心中微微一叹。

“还在想今日之事?”蔡讽语气平和。

蔡之韵轻轻点头,为父亲斟了一杯热茶:“女儿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也太过凶险。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想做的很多。”蔡讽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来,“离间蔡家与孙府君,扰乱南阳局势,给朝廷使者施压,甚至……可能想借此事,试探甚至激化南阳内部本就存在的诸多隐患。一石多鸟,好算计。”

“那……孙府君他……”

“建宇做得对。”蔡讽肯定道,“将刺客与案件接管过去,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既避免了蔡家陷入被动应对、可能越描越黑的局面,也将探查真相、反击暗箭的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中。只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也意味着,他要把最重的压力和责任,扛在自己肩上了。幕后之人一击不成,必有后手。接下来,南阳恐难太平。”

蔡之韵的心揪紧了。她当然知道孙宇能力非凡,但他面对的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暗处的冷箭和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父亲遇刺,已是敲响警钟。

“阿父,我们……蔡家该如何?”她问。

蔡讽看着女儿,目光深沉:“蔡家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内部彻查,整肃仆役,消除任何隐患。对外,全力配合郡府调查,对任何流言蜚语,不做无谓辩解,相信孙府君会给出公道。同时……”他压低声音,“为父已让你兄长暗中联络几家可靠的姻亲故旧,有些事,我们需要知道得更早些。”

他指的是情报网络。蔡家在南阳乃至荆州经营数代,自有其消息渠道。

“此外,”蔡讽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之韵,你是蔡家女儿,也是孙宇未过门的妻子。有些事,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帮为父,也帮孙府君,看一看,想一想。”

“女儿明白。”蔡之韵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明白父亲的意思。有些话,有些信息,通过她这个未来主母的渠道传递或获取,或许比正式场合更加自然、有效。这既是责任,也是考验。

“夜深了,你去歇息吧。”蔡讽温言道,“不必过于忧心。风雨虽来,我蔡家立世百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孙建宇亦非池中之物。眼下虽险,未必不是契机。”

蔡之韵行礼告退。走出暖阁,庭中的寒气让她精神一振。她抬头望去,夜空中浓云密布,不见星月,只有郡府方向,还有几点灯火在风雪中顽强地亮着。

他还在忙吧?蔡之韵心中默念。那个在风雪中将她从乱军护送回宛城、在书房中与她父亲侃侃而谈、在刺客面前冷静如渊的青年太守。

她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转身走向自己的闺阁。步履依旧优雅平稳,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与即将并肩面对风雨的决意,却已悄然生根。

郡府客舍,天字丙号房。

房间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地面铺着蔺草席,设有一榻、一案、一屏风。案上铜灯树点燃着三盏油灯,光线明亮。火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驱散了屋内的寒意。

崔钧却毫无睡意。他换了一身灰色的家常深衣,外罩厚绒氅衣,坐在案前,面前铺着素帛,手中握着笔,却迟迟未能落下。

今日经历,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蔡讽遇刺,凶手看似苦主复仇实为被人利用,孙宇强势接管案件并初步撬开了凶手的嘴……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这个朝廷使者眼皮底下。

孙宇最后那句“毫无干系”,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那表情,那语气,绝不仅仅是撇清关系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否认,甚至带有某种挑衅或试探的意味。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暗示他与孙原的关系敏感,不便承认?还是反过来,暗示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关联,所有的猜测都是别有用心者的构陷?

而袁隗……袁司徒将自己派来南阳,真的只是为了核查账目吗?落雁谷刺杀,蔡讽遇刺,这两件事背后,是否都有袁家或其他雒阳势力的影子?自己在这盘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一枚棋子?一个诱饵?还是……一把自以为握在自己手中,实则被人暗中牵引的刀?

崔钧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力交瘁。他出身清流,自诩正直,欲以事功报效朝廷。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深陷一个巨大的迷局,看不清对手,看不清目标,甚至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灯焰上,跳跃的火光中,似乎浮现出白日里方城山府学那些孩童读书时专注稚嫩的脸庞,浮现出宛城市井渐渐恢复的生机,浮现出老丈提到孙府君时那浑浊眼中的感激……

南阳确实在复苏,孙宇确实有才干。这是他亲眼所见,无法否认。即便他有逾制之举,有隐晦之兵,有种种不合“直道”之处,但他治下的南阳,百姓确确实实得到了喘息之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是继续深挖可能存在的“问题”,完成袁司徒可能期待的报告?还是基于所见事实,给出一份相对客观,甚至可能偏向孙宇的陈述?

父亲“不能查得太深”的叮嘱,张温公始终沉默的态度,此刻都有了新的解读。他们或许早就看到了南阳乃至朝局更深的漩涡,不希望自己这个崔家子弟,过早地、毫无准备地卷进去,成为牺牲品。

“呵……”崔钧苦笑一声。原来自己所谓的“秉持公心”,在真正的权力与谋略面前,竟是如此天真和无力。

窗外传来隐约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起笔,在素帛上写下:

“臣钧顿首:奉诏察南阳,事未毕,而变忽生。南阳大姓蔡讽遇刺于坞堡,凶徒自称苦主,控蔡氏侵田害命,言辞激切,闻者动容。然太守孙宇察其情有蹊跷,收系郡狱,亲加鞠问。初有得,凶徒似受人指使构陷,然幕后主使未明。蔡讽伤臂,无大碍。宇已接管全案,称必彻查。南阳人心微荡,然郡府应对迅捷,市井坊里暂无骚动。其余核查事宜,因故暂缓。臣目击其事,深感南阳局势复杂,暗流潜藏,非止于账册钱粮之间。容臣续观,详细再奏。”

他写得很谨慎,只陈述事实,不加评判,但点出了“受人指使构陷”和“局势复杂,暗流潜藏”。这既是对事实的报告,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提前暗示南阳的非常状态,为自己后续可能无法“深查”或得出非常规结论做铺垫。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素帛卷起,用火漆封好,放入随身的革囊中。这封奏疏,他暂时不会发出,要等到局势更明朗一些。

吹熄了两盏灯,只留一盏小灯在墙角,崔钧和衣躺下。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停,万籁俱寂,但这寂静之下,宛城似乎正酝酿着比风雪更猛烈的东西。

而在郡府另一侧的书房中,孙宇同样未眠。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南阳郡舆图前,手中拿着一支细小的朱笔,在“宛城”和“蔡家坞堡”的位置各点了一下,然后又画了一条线,连向“叶县”,并打了一个问号。

曹寅肃立一旁,低声汇报着:“根据侯三模糊的描述,画师绘出了三幅略有差异的人像,已命可靠人手秘密摹画,明日开始在全城及周边暗访。对其身份的核查已派人前往叶县,最快三日可有初步回报。另外,蔡公那边传来消息,蔡家内部已开始清查,蔡瑁公子亲自负责。”

孙宇“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图卷的边缘。

“府君,此事……是否与落雁谷刺杀有关联?是否……还是雒阳那边?”曹寅试探着问。

“手法不同,但目的有相似之处。”孙宇缓缓道,“落雁谷是直接针对天使,欲引发朝廷对南阳的震怒。此次是针对蔡家,欲从内部瓦解南阳,并扰乱核查。若侯三今日成功杀了蔡公,或者他的控诉被更多人相信,南阳顷刻便会大乱。届时,本府要么焦头烂额,无力应付朝廷核查;要么为平乱采取强硬手段,落下苛酷之名,甚至可能被卷入与蔡家的冲突中……好算计。”

“那幕后之人……”

“能在南阳安排这两次行动,对本地情况、对蔡家内部、对流民心理如此熟悉,绝非远在雒阳之人所能轻易办到。”孙宇眼中寒光一闪,“必有内应,且此人在南阳能量不小。袁家的触角固然可能伸到这里,但本地某些不满本府、或与蔡家有旧怨的豪族,同样有可能。”

他想起了账册上那些借贷钱粮的家族,想起了那些在战后利益分配中未能完全满足的势力。水至清则无鱼,他用了不少手段平衡各方,但总会有人觉得吃亏,有人心怀怨望。

“加大暗查力度,不仅查那个神秘人,也暗中留意城内各大户近期的异常动向,尤其是与外界通信、人员往来。”孙宇吩咐道,“另外,给赵空的信,送出去了吗?”

“按府君吩咐,用了最快渠道,此刻应已到方城山。”

孙宇点点头。赵空在方城山,不仅是护卫府学,镇守那个方向,更是他手中一张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牌。如今暗流涌动,他需要赵空有所准备。

“还有,”孙宇转身,看向曹寅,“崔钧那边,客舍周围加强警戒,确保安全。日常供给务必周全,但无需过分殷勤。他若有出行的意思,不必阻拦,但需派得力人手‘保护’,他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本府都要知道。”

“是。”

曹寅领命退下。书房中只剩下孙宇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彻骨的夜风汹涌而入,卷走了室内的暖意,也让他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远处,城中零星灯火在黑夜中明灭,更远处,是漆黑一片的荒野和山峦。

“饵已入水,钓者是谁,尚未可知……”

他低声重复着密报上的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就看看,最后是谁,钓起谁吧。”

他关上窗,将寒风与无尽的夜色隔绝在外。书房内,灯火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