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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暗涌

车厢内,那四个字如冰珠坠地,清脆而冷硬。

“毫无干系。”

崔钧握着暖炉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铜炉壁上錾刻的云气纹硌着指腹,带来细微却真实的痛感。他抬眼,对上孙宇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雪幕,在对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那抹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容衬得愈发难以捉摸。

毫无干系?

博陵崔氏虽非顶尖门阀,但在雒阳经营数代,耳目灵通。崔钧在尚书台行走数年,翻阅过多少郡国上计文书、官吏考绩记录?他自然知道,五年前,魏郡太守孙原以弱冠之龄出守邺城,当时便已引起朝野侧目。而几乎就在孙原赴任的同时,眼前这位孙宇孙建宇,亦以同样惊人的年轻,被擢为比二千石的议郎,随后外放南阳,步步为营,直至坐稳这南阳太守之位。

天下姓孙者固然不少,但如此年轻、如此才干、又几乎在同一时间以非常规方式跃居要职的“二孙”,岂是“毫无干轁”四字便能轻轻揭过?更遑论二人治郡风格、行事手段,乃至面对黄巾巨浪时展现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老辣与果决,隐隐有同源之韵。

孙宇这话,不是解释,更像是一种宣告,或者说……一种试探。

他在试探什么?试探我崔钧是否相信这套说辞?还是试探崔家,乃至崔家背后若隐若现的张温一系,在此事上的态度与底线?

崔钧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渐渐恢复平静,甚至端起案几上那盏已微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任由那淡淡的苦涩在舌尖化开。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只是在谈论窗外的雪景: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想多了。”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补充,“只是雒阳城中,对此好奇者,恐非在下一人。袁司徒举荐下官南来时,亦曾问及府君与魏郡孙太守是否同宗,言下颇有探究之意。如今黄巾初平,海内未靖,陛下圣体……又时有违和。朝中诸公,于各地郡守,尤其是年轻有为、手握实权的郡守,多一份关切,也是常理。”

这话说得委婉,却把压力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点明了袁隗乃至朝廷的“关切”,也暗示了在皇帝健康堪忧的微妙时期,任何地方实力派的异常关联,都可能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孙宇闻言,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终于淡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也看向窗外,沉默了片刻。车轮碾过一段崎岖的结冰路面,车厢微微颠簸。

“是啊,常理。”孙宇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车轮声里,“所以今日蔡公遇刺,凶手直指蔡氏旁支侵占田产、逼死人命,也是‘常理’?一桩看似普通的豪族恶行,却偏偏选在朝廷使者驻留南阳、全面核查郡务的当口爆发,且凶手能混入守备森严的蔡讽坞堡,近身行刺……崔议郎,你觉得这‘常理’背后,又是何等心思?”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且直接引向了刚刚发生的刺杀案。

崔钧神色一凛。孙宇说得没错,这件事的时机、方式,都透着浓浓的阴谋气息。侯三的控诉固然惨烈,但正如孙宇和蔡讽眼神交汇时传递的信息,整个事件链条过于“完美”,完美得像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目的恐怕不止是杀蔡讽那么简单,更可能是要借此事,将蔡家乃至与蔡家联姻的孙宇拖入泥潭,同时扰乱朝廷核查,甚至……给自己这个使者制造难题。

“府君怀疑,此事与落雁谷刺杀一样,背后另有主使?且可能与朝中某些势力有关?”崔钧压低声音。

“怀疑无用,需有实证。”孙宇收回目光,看向崔钧,眼神锐利,“所以,此人本府必须亲自审,此案必须由郡府彻底查清。这不仅关乎蔡公安危、蔡氏清誉,更关乎南阳能否继续安稳,关乎朝廷使者……能否安然返京复命。”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崔钧听懂了其中的提醒与警告。自己如今已深深卷入南阳的漩涡,若南阳因刺杀案再起波澜,自己这个使者的处境也将更加微妙甚至危险。某种程度上,他和孙宇,和希望南阳稳定的力量,已经被绑在了一起。

“下官……明白了。”崔钧缓缓颔首,“愿府君早日查明真相,廓清迷雾。下官在宛城一日,便静观府君施为一日。”

这算是给出了一个暂时的承诺:在案情明朗之前,他会保持观望,不会轻易依据表面现象下判断,也不会受人挑唆。

孙宇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车厢内重归寂静,只有车轮碾雪、寒风叩窗的声响。两人各怀心思,目光偶尔交汇,又迅速分开,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激流。

马车驶入宛城时,暮色已浓,雪却小了些,变成细碎的雪霰,打在车顶上沙沙作响。城门戍卒显然已得到消息,查验通行凭证后迅速放行,眼神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惊疑与紧张。蔡讽遇刺的消息,只怕已如这冬日寒风,迅速刮遍了宛城的大街小巷。

孙宇没有回太守府,而是命车驾直接驶往郡府狱。

南阳郡府狱位于郡署西北角,是一处独立的高墙院落,墙头布满蒺藜,仅有一道包铁木门出入。此时门前已点燃了松明火把,跳跃的火光将飘落的雪霰染成昏黄的颜色。狱掾带着几名狱卒早已候在门外,见太守车驾到来,慌忙上前行礼,人人脸上带着不安。

孙宇下车,玄色氅衣上顷刻便落了一层薄白。崔钧紧随其后。

“人犯押在何处?”孙宇语气冷峻,不容置疑。

“回府君,已按吩咐,单独关押在丙字十一号牢房,那是砖石牢房,最为坚固。手足皆已加铐,门外双岗看守。”狱掾躬身答道,声音有些发颤。蔡讽遇刺,凶手押至郡狱,这干系太大了。

孙宇不再多问,径直向狱门走去。曹寅已从后面赶上来,低声道:“府君,是否先回官廨歇息片刻?审讯之事,可交由法曹掾或决曹掾……”

“不必。”孙宇脚步不停,“本府亲自问。曹郡丞,你随我来。崔议郎若有兴趣,亦可旁观,只是狱中阴寒污秽,恐污清听。”

“无妨。”崔钧简短道。他确实需要近距离观察孙宇如何处置此案,如何对待那个满身疑点的侯三。

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木栅门,阴冷潮湿的气息混合着霉味、排泄物和隐约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甬道两侧的土牢或木笼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囚犯,见到这一行人,有的麻木呆滞,有的则扑到栅栏前嘶喊冤屈,声音在幽深的监狱里回荡,更添了几分森然。

丙字十一号牢房果然是砖石砌成,仅有一扇尺许见方、嵌着粗铁条的小窗透气。门外站着两名按刀而立的狱卒,神色紧张。见到孙宇,连忙打开门上的铜锁。

牢房内比甬道更加阴冷,地面铺着潮湿的稻草。侯三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墙壁的铁环上,蜷缩在角落,那身单薄的褐色奴仆短褐早已破烂不堪,露出下面瘦骨嶙峋、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听到响动,他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口进来的孙宇,喉咙里又发出“嗬嗬”的低吼,充满了野兽般的敌意与绝望。

孙宇在牢房中央站定,狱卒赶紧搬来一张胡床。他却不坐,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侯三,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侯三。”孙宇开口,声音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你的故事,本府在蔡家坞堡外听了一遍。现在,本府给你一次机会,在这里,再说一遍。从你是何处人、家中田产坐落何处说起,到黄巾如何‘善待’于你,蔡讯如何夺田杀人,你如何家破人亡,又如何辗转进入蔡讽坞堡,一字一句,细细说来。若有半句不实——”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寒,“你应该知道郡狱的手段。”

侯三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仇恨。他猛地挣扎,铁链哗啦作响,嘶声道:“狗官!你们都是一伙的!我说了又如何?你们会信吗?会给我申冤吗?我只要蔡讽老贼死!要蔡家满门死绝!”

“申冤与否,取决于你所说是否属实,证据是否确凿。”孙宇不为所动,“你若真是冤枉,本府自会还你公道,严惩不法。但你若受人指使,诬陷构害,那么等待你的,就不止是杀人未遂之罪了。本府问你,你称你家在叶县西乡,具体是哪一里、哪一亭?田契地契上的编号、尺寸、四至如何?你父亲、叔父姓名?你妻儿姓名、年岁?黄巾哪一部渠帅‘鼓励’你耕种?蔡讯何时带人夺田?具体日期?在场可有其他乡邻见证?你叔父被诬为黄巾余孽斩首,首级悬挂于宛城市口,具体是哪一日?悬挂了几日?当时宛城市令是谁?这些,你一一说来。”

一连串具体到极致的问题,如连珠炮般砸向侯三。有些细节,在情绪激荡的控诉中可以模糊带过,但在冷静的司法质询面前,却必须清晰无误。

侯三明显怔住了,眼中的疯狂被一丝茫然和慌乱取代。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完整的声音。对于孙宇问及的许多细节,尤其是日期、编号、具体人名官职,他显然没有准备,或者说,他记忆中的“故事”版本,并未细化到如此程度。

“我……我……”他嗫嚅着,眼神开始游移,“日子太久了……我记不清……那些杀千刀的蔡家人,我怎么会记得清他们叫什么……田契……田契被他们抢走撕了……”

“记不清?”孙宇向前迈了一步,阴影笼罩住侯三,“父仇妻恨,血海深仇,你说记不清?叶县西乡二十三里,去年黄巾过后,乡、亭、里三级官吏多有殉难或空缺,但户籍田册底簿,郡府户曹皆有备份。你家中丁口、田产数目,一查便知。你叔父若真是被官府以黄巾余孽罪名处斩,决曹必有案卷记录,斩首示众亦需市令出具文书。这些,皆可查证。”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你现在改口,说出实情,指认真正指使你的人,或许可免一死。若冥顽不灵,待本府查清你所言皆虚,等待你的,便是车裂之刑,且累及你可能尚存的亲族。”

“车裂”二字,让侯三浑身剧震,眼中的慌乱终于压过了仇恨,变成了恐惧。他嘴唇哆嗦着,看看孙宇,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的曹寅和崔钧,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污秽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我……我说……我都说……”他崩溃般地低下头,声音浑浊断续,“是……是有人给了我钱……让我这么说……让我找机会,混进蔡家,刺杀蔡讽……”

“什么人?”孙宇追问,语气依然冰冷。

“不……不知道……他蒙着面,声音也哑着……是在城西……城西一处破土地庙里找的我……那时我快饿死了,他给我吃的,给我治伤,教我那些话……他说,只要我按他说的做,杀了蔡讽,就能替我全家报仇,还能拿到一大笔钱,远走高飞……”侯三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被利用后的绝望与自我厌恶,“我家……我家确实遭了灾,但不是蔡家……是去年乱兵……我爹娘死了,婆娘娃儿也失散了……我恨,我真的恨啊……为什么是我们这些穷苦人遭殃……他说能报仇,我就信了……我不知道他是谁,真的不知道……”

孙宇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看了曹寅一眼。曹寅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沉声道:“那人是何模样?身高体态?穿何衣物?给你钱财、教你说话,具体在何时?见面几次?除了让你刺杀蔡讽,还说些什么?有无提及其他人,比如……孙府君?或者朝廷的崔议郎?”

侯三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地描述:那人中等身材,偏瘦,手很白,不像干粗活的,穿着普通的灰色深衣,但料子似乎不错。见面三次,都在夜里。除了刺杀蔡讽,那人还特别叮嘱,若被抓住,一定要死死咬定是蔡家逼害,要说得越惨越好,不要提及任何其他人……

崔钧在一旁听着,心中寒意渐生。这个幕后黑手,心思缜密,对蔡家内部人事、对侯三这样的绝望流民心理,都把握得极准。其目的,显然是要制造一场轰动南阳、足以让蔡家身败名裂、并引发更大动荡的刺杀案。这绝非常人能为。

孙宇听完,沉默片刻,对曹寅道:“带画师来,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人像,全郡缉拿。另外,核查其身份,寻找其失散亲眷。此人死罪难逃,但若能戴罪立功,或许可留其性命。”

“是。”曹寅领命。

孙宇不再看瘫软在地、低声啜泣的侯三,转身走出牢房。崔钧跟随而出,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但清新的空气,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崔议郎都听到了?”孙宇走在昏暗的甬道中,声音平静。

“听到了。”崔钧沉声道,“此事果然蹊跷。幕后之人,所图非小。”

“是啊。”孙宇脚步顿了顿,望着前方甬道尽头隐约的火光,“刺杀蔡公是其一,搅乱南阳是其二。或许……还有其三、其四。本府倒想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忽然转头,看向崔钧:“议郎旅途劳顿,又受此惊扰,不如今夜便在郡府客舍安歇?客舍虽简陋,但与本府官廨相邻,安全无虞。”

这是要将崔钧置于自己的直接看护(或者说监视)之下。崔钧心知肚明,此刻局势未明,留在郡府确实比回驿馆更安全,也更方便观察。

“如此,叨扰府君了。”崔钧拱手道。

太守府,东暖阁。

蔡之韵褪去了白日那身素白狐裘,换上了一件家常的藕荷色绣缠枝梅纹曲裾深衣,外面罩着银鼠皮里子的月白缎面比甲,静静地坐在窗下的绣墩上。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桂圆红枣茶,一口未动。

窗户开着一线缝隙,冰冷的夜风渗入,吹动她额前几缕柔软的鬓发。她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庭院中那株覆雪的老梅,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那是去岁孙宇遣人送来的“问名”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