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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调查

蔡瑁换下了白日那身便于行动的戎服,穿着一件深青色家常直裾,外罩半旧驼绒比甲,眉头紧锁地坐在父亲蔡讽下首。他面前摊开着一卷新誊录的名册,墨迹犹湿,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近半年来所有新进坞堡的仆役、佃户乃至工匠的姓名、籍贯、保人、入堡缘由。烛火跳跃,将他因连日紧绷而略显凹陷的眼眶映得更深。

蔡讽斜靠在铺了厚厚锦褥的檀木榻上,受伤的左臂垫着软枕,右手则缓慢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在灯下却锐利如常,甚至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更多了几分冰冷的审视。

“查清了?”蔡讽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失血与寒气侵扰所致。

“查了。”蔡瑁将名册向前推了推,手指点在其中一行,“按名册所录,这侯三,是三个月前由西庄管事蔡福举荐入内堡的,充作后园杂役。理由是‘西庄佃户,老实肯干,家中遭灾孤苦,特许入内堡谋生’。保人一栏,签的是蔡福的名字,画了押。”

“蔡福?”蔡讽捻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是旁支蔡讯那一房的老仆吧?我记得,蔡讯父丧时,这蔡福曾帮着打理过一阵田庄事务。”

“正是。”蔡瑁点头,脸色更加凝重,“阿父记得不差。蔡福是蔡讯乳母之子,在蔡讯家庄上做了几十年,颇得信任。儿子已连夜派人去西庄暗查,带回的消息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蔡福本人,已在半月前‘暴病身亡’。西庄的人说是得了急症,一夜之间人就没了,草草下了葬。儿子觉得蹊跷,已命人……悄悄去验看。”

“暴病?”蔡讽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倒是巧得很。侯三刚被送进来,这举荐的保人就‘暴病’了。这是要死无对证,把线头彻底掐断在我们自家人手里。”

蔡瑁拳头捏紧,骨节发白:“阿父,蔡讯他……”

“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蔡讽打断儿子的话,眼神深沉,“蔡讯此人,志大才疏,贪鄙短视,若无人背后撺掇指点,未必有胆量、也未必想得出这般连环毒计。他不过是一杆被人握在手里的枪。杀一个蔡讯容易,揪出他背后的人,才算除根。况且,眼下南阳风雨飘摇,蔡家内部若先起刀兵,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那难道就任由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逍遥?”蔡瑁不甘。

“逍遥?”蔡讽冷笑一声,“从今日起,他那一房所有人,明升暗降,所有涉及钱粮、人事、对外往来的职司,全部挪开。派可靠的人,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吃了什么,我都要知道。但要做得自然,不可让他察觉已暴露。有时候,留着一个明处的棋子,比捏死他更有用。”

蔡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明白了父亲的深意:“儿子明白了。那……郡府那边,孙府君彻查此案,会不会查到蔡讯头上?我们是否要……”

“不必。”蔡讽摇头,“建宇何等聪明?侯三当庭翻供,指向不明幕后人时,他便已猜到内部有问题。他今日将人犯与案件全部接管过去,既是为我蔡家避嫌挡灾,也是留出了余地,容我们内部处置。这是他的分寸,也是他的担当。我们若此时急吼吼地将蔡讯抛出去,反而落了下乘,显得蔡家无能且无情。你只需将我们查到的,特别是蔡福‘暴病’之事,以你的名义,私下透露给曹郡丞即可。建宇自会斟酌。”

“是。”蔡瑁应下,心中对那位未来妹婿的忌惮与佩服,又深了一层。

“还有一事,”蔡讽忽然问道,“之韵今夜去了郡府?”

蔡瑁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神色:“是,妹妹担心孙府君劳累,亲自送了夜宵过去,停留约两刻钟。儿子已吩咐下去,今夜当值的门房与护卫,嘴巴需得严实。”

蔡讽沉默片刻,捻动念珠的速度慢了下来,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让她去吧。之韵这孩子,外柔内刚,心有丘壑。有些事,有些话,她出面,比我们这些父兄出面更妥当。建宇身边……也需要一个知冷知热、又能分忧的人。”

他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道:“这风,怕是要越刮越猛了。蔡家这艘船,能不能安然渡过,既要看掌舵的人,也要看船上的人,是否同心。”

同一片夜空下,郡府客舍的天字丙号房内,崔钧同样无眠。

他换了一身素色中衣,外披一件厚重的羊羔绒氅衣,坐在窗前。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刺骨的寒气钻进来,让他混沌的头脑保持着清醒。案几上,那卷他反复修改却仍未定稿的奏报草稿摊开着,旁边是翻阅了半卷的《南阳郡志》和几份《月令诏条》抄本。

自傍晚那封以米汤书写的密信被截获,他的心便再难平静。送信人虽被孙宇的人拦下,但信中的内容——“兵甲过盛”、“豪族坐大”,尤其是那句“北边邺城的孙太守,似乎对南阳也很关切”——却如同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这是有人刻意挑拨,是试图引导他怀疑、甚至敌视孙宇的伎俩。可悲的是,这些话语恰恰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本就存在的疑虑与不安。南阳的兵力、孙宇与本地豪族的关系、乃至他与那位神秘孙原太守之间讳莫如深的关联……无一不是他使命中需要厘清,却又感到棘手万分的问题。

“秉公核查,勿枉勿纵。”袁隗的叮嘱言犹在耳。

“此去南阳,你要查,但不能查得太深……”父亲崔烈意味深长的叹息也时常回响。

他该信谁?又该忠于什么?是清流“直道”的规矩体统,还是眼前这实实在在、艰难复苏的“事功”?

崔钧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彷徨。他就像站在一条狭窄的独木桥上,脚下是汹涌的暗流,前后左右皆是迷雾,不知哪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他提起笔,在空白的竹简上无意识地划着,写下了“兵”、“豪”、“孙原”几个字,又烦躁地用力刮去。木牍表面留下凌乱的刻痕,如同他此刻的心绪。

“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响起。

崔钧一惊,迅速将竹简翻面,沉声道:“何人?”

“崔议郎安歇否?下官曹寅,奉府君之命,有些案卷需请议郎过目。”门外传来曹寅恭敬而平稳的声音。

崔钧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衣袍:“曹郡丞请进。”

曹寅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两卷用青布包裹的简册。他依旧是那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只是眼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深夜打扰议郎,实在抱歉。只是案情有了些新进展,府君言道,议郎乃朝廷使者,有权知晓。”

崔钧示意他坐下:“曹郡丞但说无妨。”

曹寅将简册放在案上,却不展开,而是低声道:“根据侯三进一步的口供与指认,画师完善了人像。同时,蔡家内部自查,发现了举荐侯三入堡的保人,乃是蔡氏旁支蔡讯的家仆蔡福。而此人,已在半月前‘暴病身亡’。”

崔钧瞳孔微缩:“灭口?”

“十之八九。”曹寅点头,“此外,今日傍晚试图与议郎随从接触、传递密信之人,也已查明身份,是城中‘悦来’漆器铺的伙计。那铺子背景复杂,与襄阳、洛阳皆有生意勾连。府君已命人严密监控,顺藤摸瓜。”

信息一条条传来,清晰而冷酷。崔钧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或调查者,他本人、他的一举一动,也早已成为这盘棋局中多方势力角力的焦点。

“孙府君……打算如何处置?”崔钧问。

“府君之意,外松内紧。”曹寅道,“对外,案情仍在调查,不便多言。对内,监控可疑人等,厘清线索,同时……加强戒备,以防狗急跳墙。议郎身处宛城,安全最为紧要,府君特意叮嘱,请议郎近日若无必要,尽量减少外出,若有任何需求,均可吩咐下官或驿馆吏员。”

这是变相的保护,也是委婉的提醒——他崔钧现在很显眼,也很危险。

崔钧沉默良久,才道:“请转告孙府君,下官……知道了。多谢府君周全。”

曹寅起身,拱手道:“那下官就不多打扰议郎休息了。这两卷是侯三案最新的录供及相关人物行止记录副本,议郎可闲暇时翻阅。下官告退。”

送走曹寅,崔钧回到案前,看着那两卷青布包裹的简册,却没有立刻打开。他走到窗边,彻底推开窗户,任凭寒夜的风如刀般刮在脸上。

远处的太守府,书房的灯火依旧明亮,在漆黑的夜里,像一座孤独的灯塔。

而更远处的黑暗中,又有多少双眼睛,正窥伺着那点灯火,谋划着下一次的风暴?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在方城山府学,蔡邕那平静而深邃的目光,以及那句仿佛看透世事的话:“……百姓所求,无非安居乐业;士人所愿,无非道义可行。”

道义……在这错综复杂的利益与阴谋面前,道义究竟该站在哪一边?

崔钧缓缓关上了窗。他需要时间,需要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