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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走访

崔钧在驿馆庭院中踱步,脚下枯黄的落叶发出细碎的脆响。他已换上便于行动的窄袖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大氅——这是离京前特意准备的,既不失士人体面,又不至于在探查时过于显眼。

“议郎。”黄忠的声音自院门处传来,他今日亦未着全甲,只穿了一身便于骑射的皮制戎装,腰悬环首刀,背上斜挎着那张闻名南阳的强弓,“郡丞已在驿馆外等候,言今日陪同议郎视察城防治安、坊市恢复诸事。”

崔钧颔首,随黄忠走出驿馆。晨雾未散,街道上行人尚稀,几家早开的食肆飘出蒸饼与豆羹的香气。曹寅果然候在门外,他今日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青色官服,见崔钧出来,上前拱手道:“议郎晨安。孙府君有交代,议郎既欲知南阳实情,不妨亲眼看,亲耳听。今日便由下官陪同,议郎欲往何处,但请吩咐。”

这话说得坦荡,反倒让崔钧心中警惕更甚。他略一沉吟,道:“既如此,便先往市坊一观。战乱之后,商贾流通乃民生复苏之要。”

“谨遵议郎之意。”曹寅侧身引路。

三人沿着宛城主街向北而行。雾气渐散,市井之声逐渐清晰。行至城北“永平里”坊市时,景象让崔钧暗暗吃惊。坊墙虽仍有修补痕迹,但坊门洞开,内里街道纵横,店铺林立。帛肆、酒垆、粮店、铁匠铺、漆器坊……各色幌子在晨风中招展。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贩夫、挎篮的妇人穿行其间,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铁锤敲击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嚷。

更令崔钧注意的是秩序。坊市入口处有亭卒值守,凡入市者需验看“传”(通行凭证),车辆货物亦有粗略查验。坊内每隔百步,便有巡街的郡兵小队走过,步伐整齐,目不斜视。一处粮店前,几名百姓正与店主争执斗量,很快便有市掾吏赶来调解,丈量权衡,处置迅速公允。

“去岁城破时,此坊焚毁近半。”曹寅在一旁轻声解说,“孙府君令工曹优先修复坊墙、街道,又减免今明两年市租,招引商贾。凡愿来南阳行商者,郡府提供赁舍,头三月免租。如今城内七坊,已复其五,城外亦设草市三处,供乡民交易。”

“这些巡街郡兵,似与寻常戍卒不同?”崔钧目光追随着一队刚走过的兵士。

黄忠接话道:“议郎明鉴。此乃郡府新设‘市巡’,专司坊市治安。皆从郡兵中遴选年轻机敏、略通文算者充任,由贼曹掾亲自训练,熟稔《市律》、辨伪缉盗。月前曾破获一起私铸五铢钱案,缴获钱范三具,拘捕七人。”

崔钧默默点头。恢复市易不难,难在如此迅速地重建秩序与信任。孙宇不仅让市坊重新开张,更建立了一套有效的管理制度——这需要的不仅是钱粮,更是精细的谋划与强力的执行。

穿过永平里,前方是宛城北门。城墙明显经过大规模修缮,新夯的土色与旧墙形成鲜明对比。登上马道时,崔钧注意到城墙夯土层中掺有大量碎砖瓦砾,这显然是利用城内废墟材料,既节省了成本,又清理了战场。

城楼之上,视野豁然开朗。向北望去,驿道蜿蜒,远山如黛。城下护城壕已被重新疏浚,引淯水注入,壕宽三丈有余,水面在晨光中泛着清冷的波光。城墙雉堞后,戍卒执戟而立,每隔三十步设有一架警跸(警鼓),更远处,城墙拐角的敌台上,隐约可见弩机的轮廓。

“去岁黄巾攻城,北门受损最重。”曹寅指向一段墙体,那里仍有烟熏火燎的深色痕迹,“张曼成部曾以冲车撞此段,墙基松动。今春郡府征发民夫三千,耗时两月,掘深基、夯新土,又以条石加固。赵都尉亲自监工,言‘城防乃性命所系,不可有毫厘之差’。”

崔钧伸手触摸墙砖。砖体坚实,砌缝严密,灰浆中似乎掺有米浆——这是汉代修筑重要城墙的技法,可增强粘结,代价是耗费粮食。孙宇竟舍得用粮食修城,要么是府库比他预想的充裕,要么是决心极大。

“城墙修缮,耗费几何?”他问。

曹寅从怀中取出一卷简牍——他竟随身带着相关账目。“回议郎,今春至今,宛城城墙修缮,共耗钱三百二十七万,粟米四千二百石,征用民夫一万七千人次。钱帛部分来自郡府库余,部分向蔡、黄、邓、阴四家借贷。粟米则为郡府存粮及豪族捐赠。所有支出,工曹皆有明细,议郎可随时核查。”

数字具体到令人难以质疑。崔钧忽然想起昨日孙宇的话:“账目做得如此完美,反而令人生疑。”但此刻亲眼所见,城墙实实在在地矗立着,市坊真真切切地繁荣着,这些是做不了假的。

“下去吧。”他转身走下马道。

接下来半日,曹寅又引崔钧查看了城西的官仓、城东的匠作区、城南的流民安置坊。每到一处,曹寅皆能出示相应账册文书,对答如流。更令崔钧印象深刻的是,无论走到何处,遇到的吏员、兵士、乃至普通工匠、商贩,言谈间对郡府政令并无太多怨怼,反而多有“孙府君不易”“南阳渐好”之语。这种弥漫在细节中的认同感,绝非强权所能短期塑造。

午时,三人在一处简陋食肆用膳。食肆主人是位五十余岁的老丈,得知崔钧是朝廷使者,格外热情,端上粟米饭、葵羹、一碟腌菜,又特意切了一小盘腊肉。

“使君莫嫌粗陋。”老丈搓着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去岁此时,莫说腊肉,便是麸皮也难求。小老一家逃难至宛城,险些饿死街头。是郡府设粥棚,后又让吾等以工代赈,清理街道,这才活下来。今春租了这铺面,生意虽薄,总算有了活路。”

崔钧尝了一口葵羹,味道确实粗淡,但热腾腾的。“老丈原是何处人?”

“叶县西乡。”老丈神色黯淡了一瞬,“黄巾过境,村子没了,儿子死在乱军中……只剩老朽带着孙儿逃出来。”他指了指在灶台后烧火的一个十来岁少年,“如今孙儿在方城山府学读书,隔旬回家一次,识了不少字,还会算账了。”

方城山府学。崔钧心中一动。昨日账目中便有此项支出,孙宇不仅安置流民,竟还让他们的子弟读书?

“府学收流民子弟?”他问。

“收,怎不收?”老丈脸上重现光彩,“孙府君说了,南阳遭难,孩子无辜。凡适龄童子,无论出身,皆可入学。免束修,还管一顿午食。教书的可是蔡中郎那样的大儒!小老这辈子不敢想的事……”他抹了抹眼角。

曹寅适时解释:“方城山府学乃蔡邕先生主持,许劭、宋忠等名士亦在其中讲学。今岁招收生徒二百余人,近半为阵亡将士遗孤、流民子弟。所用钱粮,部分出自郡府,部分为蔡、庞、蒯等家捐赠。”

黄忠默默吃饭,此时插了一句:“某麾下有几名阵亡老卒的儿子,也在府学。上次休沐回营,竟能诵读《孝经》章节。赵都尉闻之,将自己珍藏的几卷启蒙简册赠予了学堂。”

崔钧放下筷子。他忽然有些明白,蔡家为何对孙宇如此维护。这不只是利益交换,更是一种理念的契合——在废墟上重建的,不仅是城池与市坊,还有教化的灯火,未来的希望。对于一个累世经学的世家而言,后者或许更具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