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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账簿如鉴

崔钧寅时三刻便已起身。驿馆上房的青砖地透着深秋的寒意,他披衣坐在窗前,将昨夜曹寅送来的那卷简册又细细看了一遍。油灯残焰在晨风中摇曳,将他清癯的面容映在窗纸上,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

卯时正刻,他换上正式的使者官服——石青色绣云纹深衣,外罩玄色纱縠禅衣,头戴二梁进贤冠,冠缨在颌下系得一丝不苟。腰间悬上议郎铜印,墨色绶带垂至膝下。随从捧来铜镜时,他看见镜中人眼中有血丝,是昨夜辗转反侧留下的痕迹。

“议郎,车驾已备好。”门外传来属吏恭敬的声音。

崔钧推门而出。庭院里,那株老槐树的叶子已落尽,枯枝如铁画般刺向灰白的天空。晨风卷起阶前落叶,打着旋儿飘向檐角。黄忠带着四名南阳郡兵候在院门处,见崔钧出来,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甲胄叶片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劳黄司马。”崔钧颔首,登上那辆皂盖轺车。车厢内,昨日被王境掌风震裂的顶棚已连夜修补过,用桐油灰仔细填了缝隙,又覆上一层新漆,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但空气中仍隐约残留着桐油和新鲜木料的气味,提醒着他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车队驶出驿馆,沿着宛城主街向北而行。晨市已开,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闹。道旁店铺陆续卸下门板,蒸饼的香气混着酱醋的味道飘散开来。挑着担子的货郎、挎着篮子的妇人、牵着驴车的农人,见了这队仪仗森严的车驾,纷纷避让道旁,投来好奇又敬畏的目光。

这一切井然有序,与崔钧沿途所见的残破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他掀开车帘一角,默默观察。街面干净,排水沟渠畅通,未见污水横流。巡逻的郡兵三人一队,步伐整齐,甲胄鲜明,遇见老弱妇孺推车吃力,还会上前帮一把。几个总角小儿在坊墙下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这在历经战乱的边郡,几乎是奢望。

“黄司马,”崔钧忽然开口,“宛城恢复得倒快。”

黄忠策马与车驾并行,闻言答道:“回议郎,去岁城破时,城中房舍损毁近半,街道沟渠堵塞。孙府君令城中青壮以工代赈,每日给粟米三升,同时清理废墟、疏通沟渠、修补屋舍。去冬今春,又动用府库余财,采买砖石木料,优先修复城墙、官署、市坊。至于百姓私宅,郡府提供部分材料,百姓自出劳力,如今已修复七成有余。”

他说得平实,崔钧却听出了其中门道——以工代赈,既安置了流民,又恢复了城池;先公后私,既巩固了统治根基,又赢得了民心。这看似简单的次序背后,是精准的判断和强力的执行。

正思忖间,车队已到郡府门前。

南阳郡府坐落在宛城正中偏北,占地广阔。门前广场以青石板铺就,两侧立着石阙,阙上雕刻着青龙白虎的图案,虽经战火,仍显威仪。今日府门大开,两列郡兵执戟肃立,见使者车驾到来,齐齐躬身行礼。

曹寅已带着一众郡府属吏在阶下等候。他今日穿着深青色郡丞官服,头戴一梁进贤冠,腰间青绶垂摆,见崔钧下车,率先上前长揖:“下官曹寅,率郡府各曹掾史,恭迎崔公。”

他身后,户曹掾、仓曹掾、兵曹掾、金曹掾、集曹掾、法曹掾、尉曹掾、贼曹掾、决曹掾、辞曹掾等十余位主要属官按品秩排列,人人官服整齐,神色恭谨。这是郡府上计时的标准礼仪,崔钧在尚书台见过多次,但在这远离雒阳的边郡,能如此一丝不苟地执行,足见孙宇治下之严。

“诸公免礼。”崔钧还礼,目光扫过众人。这些属吏大多年过三旬,面容精干,眼神清明,不似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吏。他心中暗自记下。

“议郎请。”曹寅侧身引路,“核查之事,府君交代,一切以议郎方便为准。今日先从户曹与仓曹开始,相关文书账册已备于东厢房,各曹主事皆在此候命,议郎可随时询问。”

一行人穿过仪门,绕过正堂,来到东侧一溜廨署。这里原是郡府存放档案文书之处,如今特意腾出最大的一间,作为核查场所。屋内收拾得极为整洁,北墙下整齐码放着数十个木架,架上堆满简牍,按年份、类别分别标签。中央铺着崭新的蒲席,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几案,案上已备好笔墨、削刀、算筹。南面开着一排高窗,晨光透入,将室内照得通明。

崔钧在案后主位跪坐,曹寅陪坐左下首,各曹主事则按序列于右侧。黄忠按刀立于门外,四名郡兵守住廊下。

“开始罢。”崔钧淡淡道。

户曹掾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吏,姓陈,面庞清瘦,指节因常年执笔而微微变形。他起身捧上一卷厚重的简册,恭敬置于案上:“此乃建宁四年九月至今,南阳郡三十六县户口总录。请崔公过目。”

崔钧展开简册。缣帛质地细腻,字迹工整如刻。开篇是总纲:南阳郡,辖县三十六,户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一,口二百一十九万八千七百二十三。这是去年上计时的数字。接下来是各细分项:当年新生、死亡、迁入、迁出;当年成丁、入老;当年因战乱、灾荒逃亡、死亡的具体人数,分县列明,甚至精确到个位。

崔钧的目光停在“因黄巾乱逃亡、死亡”一栏。数字触目惊心:全郡因战乱直接死亡者七万三千余人,逃亡失踪者十一万四千余人,合计近二十万。其中又以宛城、叶县、鲁阳、犨县、博望等战场所在县损失最重。

“这些数字,可经核实?”崔钧抬头问。

户曹掾躬身答道:“回崔公,此数字乃各县长吏逐级上报,并经郡府督邮复核。战后郡府曾派员赴各县乡亭,与三老、啬夫、游徼共同查验,虽不敢言分毫不差,然大体可信。”他顿了顿,补充道,“战后至今,郡府已招回流民四万三千余人,新安置无主之田,另收容各地流入南阳之灾民约三万人。这部分新增人口,已另造册备案,尚未计入总户数。”

这是孙宇的高明之处——将战乱损失与战后恢复分开统计。既如实反映了惨重损失,又清晰展示了政绩。

崔钧点点头,继续往下看。接着是田亩册:全郡垦田总数,官田、民田、赐田、屯田之分;去年因战乱抛荒的田亩数;今年已复垦的田亩数;各豪族庄园占田数目(虽不可能完全准确,但列出了官府掌握的登记数字);以及……麓山一带新辟的“张震屯”田亩数,三千顷,标注为“安置流民,官督民办”。

“这张震是何人?”崔钧看似随意地问。他离开帝都前,是见过奏报的,自然知道张震是谁。

曹寅接口道:“回议郎,张震乃南阳黄巾军中人,原是张曼成的下属,张曼成死后便率众投降,便将麓山一带无主荒田拨付其耕种,许其招募流民,立屯自治,每年按收成三十税一上交郡府,余者自留。此举既可安置流民,又可垦复荒田,增加赋税。”

解释合情合理,将“黄巾余部”完全包装成了“受灾流民”。崔钧不置可否,继续翻阅。

然后是赋税册。这部分最是触目惊心:去年因战乱,全郡田租、口赋、算赋、更赋等各项正税,实收不足往年的三成。而郡府支出却暴增——军费、抚恤、赈济、城池修复、以工代赈……林林总总,账面上出现了巨大的亏空。

“这些亏空,如何填补?”崔钧问。

仓曹掾此时起身答道:“回崔公,主要来自三处。其一,郡府历年积蓄;其二,向本地豪族借贷钱粮,约定了息率,待赋税恢复后逐年偿还;其三,蔡家、黄家等数家大族,捐赠部分钱粮,不索回报。”

借贷有息,捐赠无偿——这既显示了豪族的“深明大义”,又为将来可能的经济纠纷埋下了伏笔。崔钧心中冷笑,孙宇做账,果然滴水不漏。

他合上户曹简册,示意呈上仓曹账目。

仓曹的账目更为繁杂。钱、粮、布帛、盐铁、军械、药材……分门别类,入库出库,时间、经手人、用途,记载得清清楚楚。崔钧重点查看了粮食一项:郡府常平仓去岁存粮,战后剩余;今春赈济支出;夏收新粮入库;方城山府学、郡兵、各级官吏的俸禄口粮支出;以及最大的一笔——麓山屯田“预借”的粮种三千石。

“预借粮种,可有效益?”崔钧问。

仓曹掾答道:“回崔公,已有效益。今秋麓山屯田首熟,收获粟米约两万石。按约定,张震已归还粮种三千石,另上交赋税六百石,余粮皆用于屯民口粮及明年再生产。账目在此。”他呈上一卷新简。

崔钧接过细看。数字清晰,逻辑自洽。若这张震真是黄巾余孽,那孙宇这一手“化贼为民”,确实玩得漂亮——既消除了隐患,又创造了收益。

时间在翻阅简牍、询问细节中悄然流逝。日头渐高,窗影西斜。曹寅命人送来午膳,是简单的粟米饭、葵羹和几样腌菜。崔钧草草用过,继续核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