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曹的账目相对简单,主要是郡兵员额、粮饷、装备。崔钧注意到,郡兵员额从战前的八千人,增加到了一万两千人。曹寅解释,多出的四千人,部分是招募的流民青壮,部分是从黄巾降卒中遴选“诚心归化”者编成。装备账上,新增的环首刀、弓弩、皮甲数量,与新增兵员大体匹配。
“这些新增兵员,可堪用?”崔钧问兵曹掾。
兵曹掾是个精悍的武吏,姓张,拱手道:“回崔公,皆已编伍操练。赵都尉亲自督导,每月一小校,每季一大阅。虽不及北军精锐,然守土安民,足堪任用。”
崔钧不再多问。他知道,真正的核心——那七千被“打散编入郡兵”的豪族私兵,绝不会出现在这明面的账册上。孙宇敢把账册摊开给他看,就意味着有把握让他查不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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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崔钧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示意今日到此为止。
曹寅领着众属吏恭送他出府。夕阳将郡府门前的石阙染成金红色,萧瑟中透着肃穆。
“议郎辛苦。”曹寅拱手道,“明日是否继续核查金曹、法曹等项?”
崔钧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沉默片刻,忽然道:“曹郡丞,本官想见见孙府君。”
曹寅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府君早有交代,若议郎有意,随时可往太守府书房相见。只是府君近日偶感风寒,恐有失仪,故未主动相邀。”
偶感风寒?崔钧心中冷笑,怕是“偶感”这场核查的“风寒”罢。他面上不动声色:“那便有劳引路。”
太守府与郡府衙署仅一墙之隔,有侧门相通。穿过一条种着翠竹的甬道,便是太守府后园。园中有一方小池,池畔建着水榭,池中残荷已尽,水面映着暮天云霞,颇有些寂寥的意境。
孙宇的书房就在水榭之侧。曹寅在阶前止步,躬身道:“府君就在书房内,议郎请自便。下官告退。”
崔钧独自踏上石阶。书房门虚掩着,他抬手轻叩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平静的声音。
崔钧推门而入。书房不大,布置简朴。北墙立着书架,堆满简牍;东窗下设一案一席;西墙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南阳郡舆图,图上朱笔勾勒,标注详实。孙宇正背对着门,站在舆图前,仰头看着什么。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素白深衣,外罩鸦青色半臂,头发以玉簪束起,身形挺拔如松。
“崔议郎。”孙宇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面色确实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核查一日,可有所得?”
崔钧拱手行礼:“孙府君。”他直起身,直视孙宇,“账目清晰,条理分明。府君治政之才,下官佩服。”
“哦?”孙宇走到案旁,示意崔钧坐下,自己也撩衣跪坐于主位,“议郎此言,是褒是贬?”
“是实言。”崔钧不闪不避,“账目做得如此完美,反而令人生疑。战后边郡,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岂能毫无疏漏?府君这是将一切都摆在了明处,反倒让人无从下手了。”
孙宇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欣赏,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崔议郎果然敏锐。”他提起红泥炉上的陶壶,为两人各斟了一碗热汤,汤色澄黄,散发着姜枣的香气,“但议郎可知,为何要做这‘完美’的账目?”
“愿闻其详。”
“因为本官要让朝廷看见,南阳在做什么,做到了什么程度。”孙宇语气平静,却透着力量,“战后重建,千难万难。若账目做得潦草混乱,朝廷诸公一看,便会觉得南阳依然是一团乱麻,孙宇无能。反之,账目清晰,条理分明,即便数字难看,即便有亏空、有借贷、有种种不得已之举,但至少说明,本官在做事,南阳在恢复。”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朝廷要的,是结果,是安定,是税赋。至于过程用了什么手段……只要不逾越底线,不出大乱子,谁又会真的深究?袁司徒举荐议郎来,想要的,恐怕也不是一本滴水不漏的账册罢?”
这话说得直接,几乎挑明了背后的博弈。崔钧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府君可知,下官离京前,袁司徒曾召见下官?”崔钧缓缓道。
“自然知道。”孙宇神色不变,“袁公想必叮嘱议郎,要‘秉公核查,勿枉勿纵’罢?”
“是。”崔钧点头,“司徒还说,南阳乃光武龙兴之地,不容有失。孙府君年少有为,然行事或显操切,需朝廷时时提点,以免误入歧途。”
这话已近乎警告。孙宇却笑了,笑容里带着些许讥诮:“误入歧途?何为歧途?收容流民、恢复生产、整顿军备、兴办学堂,这是歧途?还是说,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便是歧途?”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宛城、方城山、麓山:“议郎,你一路行来,亲眼所见。南阳百姓要的是什么?是一口饭吃,是一屋安居,是子弟能读书明理,是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本官所做的一切,无非是给他们这些。至于豪族不满、朝中非议……那又如何?”
他转身,目光如电,直视崔钧:“崔议郎,你出身博陵崔氏,乃清流名士。你此次南下,肩负的究竟是朝廷的使命,还是某些人的私心?你所要的‘公允’,是忠于事实,还是忠于举荐你之人?”
这话问得尖锐,崔钧竟一时语塞。他想起离京前父亲的叮嘱:“州平,此去南阳,你要查,但不能查得太深……”想起袁隗那看似公正实则深意的眼神,想起王境临死前那复杂难言的目光,想起赵空那句“为何偏偏选在你入南阳时动手”。
是啊,他到底在查什么?又在为难查?
暮色彻底笼罩了书房。仆役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了墙角的青铜灯树。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良久,崔钧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下官……只想看到真相。”
“真相?”孙宇走回案前,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平淡,“真相就是,南阳正在从废墟中站起来。这个过程有瑕疵,有妥协,甚至有见不得光的手段。但方向没错,结果也在向好。议郎若真想看真相,不妨在宛城多留几日,去街巷市井看看,去方城山府学看看,甚至……去麓山屯田看看。账册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他端起陶碗,将已微凉的姜枣汤一饮而尽:“本官言尽于此。议郎是聪明人,自有判断。”
崔钧沉默着,也饮尽了碗中汤水。暖流入腹,却未能驱散心头的纷乱。他起身,拱手:“今日叨扰府君,下官告退。”
“慢走。”孙宇颔首,目光不知望向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