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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伏杀

蔡瑁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小径匆匆而来,腰间新佩的“都尉长史”铜印与玉组佩磕碰出细碎而紊乱的声响,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他身上那件崭新的深青色官袍,袖口与下摆已溅上泥点,显然是得了消息便策马疾驰,连仪容都未及整饬。

水榭中,蔡讽正背对着他,凭栏望着那一池败荷。老人只穿了件居家的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素面羔裘,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简朴的木簪束着,背影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孤峭。

“父亲!”蔡瑁在槛外停步,声音因急切而略显尖利,“雒阳来的消息,议郎崔钧已奉诏出京,不日便将抵达南阳!”

蔡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日菜价的涨落。

蔡瑁按捺不住,趋前几步,压低了声音,语速却更快:“儿已多方打探,此次崔钧南下,名为按察战后民生、复核上计,实则是受了司徒袁隗的举荐!袁家这是明摆着要借刀杀人!更蹊跷的是,如此动向,张温公身处九卿之列,卫尉府消息何等灵通,竟连一封私信、一句口讯都未传至南阳!父亲,张公他……莫非是存了隔岸观火之心?抑或是……”他不敢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直到此时,蔡讽才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般深邃,一双老眼却澄澈明亮,平静无波地落在儿子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上。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走到水榭中央的石几旁,拿起红泥炉上温着的紫砂壶,向两个天青釉茶盏里注水。水汽蒸腾,带着菊花的清苦香气弥漫开来。

“慌什么。”蔡讽将一盏茶推到几案对面,自己端起另一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坐下,饮茶。这‘金丝皇菊’是方城山新采的,去去火气。”

蔡瑁哪里坐得住,更无心品茶,他双手撑在冰凉的几面上,身体前倾:“父亲!南阳如今局面,看似平定,实则千疮百孔!郡府库空,豪族私兵遣而未散,田亩户籍亟待厘清,还有那……那张曼成之事,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这些事,经得起一个奉了严令、存心找茬的朝廷使者细查么?万一被崔钧揪住把柄,捅到雒阳,莫说孙府君地位不保,我蔡家倾力相助,恐也有附逆隐匿之嫌,阖族危矣!”

“危矣?”蔡讽啜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儿子,嘴角竟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德珪,你如今也是食禄四百石的长史了,遇事便如此沉不住气么?”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沿上轻轻摩挲,“张公久历朝堂,三起三落,什么惊涛骇浪没见过?昔年党锢之祸,钩党名单遍及海内,清流士大夫系狱死者无数,张公彼时亦在风口浪尖,然终能全身而退,屹立至今-2。你以为,他是凭运气,还是靠骑墙?”

蔡瑁怔住,一时语塞。

蔡讽继续道:“他不传消息,便是最大的消息。这意味着一,雒阳局势之诡谲,已到了连他这位卫尉都需谨言慎行、置身事外的地步;二,他或许认为,有些风浪,孙文韬合该自己闯过去;这三嘛……”老人目光变得幽深,“或许他也想看看,我们这位年轻的安众亭侯,究竟值不值得他押上更多。”

蔡瑁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父亲、与张温、乃至与雒阳那些老谋深算的权贵之间,隔着何等巨大的鸿沟。他看到的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安危,而他们眼中,却是整个天下的棋局。

“那我蔡家……”蔡瑁的声音干涩起来。

“蔡家?”蔡讽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多少暖意,“蔡家既然选了边,站了队,将宝押在孙宇身上,那便没有了回头路。倾家之力助他,若他连这一关都过不去,被一个六百石的议郎扳倒,那只能说明你父亲的这双眼,当真老瞎了,错看了人。如此庸碌之主,也不配我蔡氏举族追随。反之,若他能安然渡过此劫,甚至借此更进一步,那我蔡家今日之赌,便是来日滔天富贵的基石!”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变幻不定的神色,语气转缓,却更显深沉:“德珪,你要记住。在这南阳,乃至在这天下,想做士族之首,光靠祖荫、联姻、田亩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眼光,是能在迷雾中看清谁能成事,并敢于在其未起之时便下重注的魄力。孙宇,便是为父眼中那一线微光。此刻退却?那蔡家便永远只是南阳一豪强,而非能左右时局的世族。”

蔡瑁哑口无言,胸中翻腾的惊惧,渐渐被父亲话语中某种冷酷而宏大的逻辑所取代。他望着父亲稳如磐石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家族命运系于一人抉择时的沉重与决绝。

蔡讽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如同拂去几案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回你的官邸去吧。该练兵练兵,该署事署事。孙府君此刻尚在府中安然弈棋,你一个属官,慌的什么?”

二、太守府静弈

正如蔡讽所言,宛城太守府的书房内,此刻静谧得只剩下炭火偶尔迸裂的“噼啪”声,以及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的清响。

孙宇未着官服,仅一身月白素缎深衣,外罩鸦青色半臂,腰间松松系着丝绦,悬着那枚祖传的翡翠扳指。他跪坐在窗下的弈棋枰前,对面是同样便服的郡丞曹寅。窗外,一株老梅疏枝横斜,承着尚未化尽的残雪。

曹寅执黑,落下之子却显得犹豫而滞重,额角隐隐见汗。他面前摊开的,除了棋局,还有几卷刚送来的简牍,皆是关于北境驿站损毁、流民安置钱粮缺口、以及各豪族对土地置换最新反馈的琐务。

“府君,”曹寅终于忍不住,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黑子,“崔议郎车驾已过颍川,按行程,最迟后日便将进入南阳界。各地驿传废弛,接待事宜……是否再增派些人手,彰显隆重?还有,这是刚草拟的关于去岁战损与今秋田赋的说明文书,言辞是否还需再斟酌,以防……”

孙宇拈起一枚白子,视线并未离开棋盘,打断了曹寅的絮叨:“伯睿,你心乱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袁家四世五公,门生故吏遍天下-7。自孝桓帝以来,外戚宦官轮流坐庄,唯有他汝南袁氏,稳坐钓鱼台,根基之深,冠绝朝野。他们当初敢在司隶眼皮底下,与太平道大方渠帅马元义暗通款曲,真当朝廷绣衣使者全是聋聩之辈?不过是动不得,或是不愿动罢了。”

“扑”的一声轻响,白子落入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孙宇这才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寒潭:“他们知道张曼成未死,知道我收容黄巾部众,甚至可能猜到我与元启(孙原)在荆襄的些许布局。但他们自己不出手,反手将崔钧这枚棋子推到了前台。崔廷尉乃‘铜臭’公,天下名士讥之,其子崔州平却以清直自诩,与吾弟麾下崔林又有亲谊。袁隗此计,妙就妙在此处——用清流查酷吏,用姻亲查故旧。查实了,是他袁司徒慧眼如炬,为朝廷拔除痈疽;查不实,是崔氏父子无能或徇私,与他袁家无干。更妙的是,将崔烈与张温这两位有些香火情的老名士,隐隐推到了微妙的对立面。”

他嘴角微扬,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至于张公毫无音讯……这本身已是最明确的讯号。雒阳的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浑。陛下病体缠绵,西园新军初立,大将军何进与十常侍之争日趋表面……袁家这是在试探,试探陛下的底线,试探各方势力的反应,更是试探我孙文韬,到底是不是一块值得他们全力踢开的绊脚石。”

曹寅听得背脊发凉,手中的黑子几乎捏出汗来:“那……那府君,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要加紧……掩盖一些痕迹?比如麓山屯田的户籍,或可再做调整;郡兵名册,亦可重新造录……”

“不必。”孙宇断然摇头,又落一子,棋局上白子隐隐已成合围之势,“刻意掩盖,便是心虚。袁家要查,就让他们看。看被黄巾蹂躏后的南阳城池如何修复,看流离失所的百姓如何在官府的‘以工代赈’下得以存续-4,看荒芜的田亩如何被重新开垦,看郡兵如何巡防保境安民。我们做的事,或许手段不尽合规,但目的,无非是让这片土地活过来,让人心稳下来。崔钧若真是明理清直之士,自会看见;若他铁了心要做袁家鹰犬,纵使我们粉饰得天花乱坠,他也能找出罪状。”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何况,有些事,也瞒不过沿途那些眼睛。”

他唤来侍立门外的亲随,语气平静无波:“去,请黄汉升来。”

不多时,黄忠阔步而入。他未着甲胄,只一身便于骑射的窄袖胡服,外罩挡风的羊皮坎肩,古铜色的面庞上风霜之色犹存,目光锐利如鹰。

孙宇不再看棋局,对黄忠道:“汉升,点五名精干机警的斥候老卒,即刻出发,北上迎接朝廷使者崔议郎。不必大张旗鼓,但需确保使者车驾安全,沿途一应接洽,皆由你出面。记住,礼数务必周全,然亦不必过于卑亢。使者若问及南阳事宜,可据实以告,不必讳言艰难,也无需夸大功绩。尤其是,”他微微加重语气,“途径各豪族坞堡时,留心观察。”

黄忠抱拳,声如洪钟:“末将领命!定不辱使命!”他眼神坚毅,毫无犹疑。于他而言,太守之命便是军令,无需追问缘由。

孙宇点点头,最后叮嘱一句:“路上若遇非常之事……你可临机决断。”言语间,似有所指。

黄忠深望孙宇一眼,重重颔首,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迅速远去。

曹寅望着黄忠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局的孙宇,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府君,或许早已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也纳入了他掌控之中的棋局。只是这棋盘的广大,对手的强悍,已远远超出了他一个郡丞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