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的车队早早从蔡氏坞堡出发。昨夜蔡氏家主亲自接待,宴席虽不奢华,却诚意十足。席间崔钧试探问及南阳政务,老于世故的蔡家主只笑呵呵地劝酒,句句不离“孙府君仁德”“赵都尉英武”,滴水不漏。
这让崔钧更加警惕。蔡家是南阳首屈一指的豪族,竟对孙宇如此维护,甚至不惜得罪可能代表袁家的自己。孙宇究竟给了蔡家什么,能让这些盘踞地方数百年的世家如此死心塌地?
“崔议郎,前面就是落雁谷了。”车外黄忠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此谷长约三里,两侧山壁陡峭,需快速通过。某已派斥候探查,谷中无异状。”
崔钧掀帘望去,只见前方两山夹峙,形成一道狭窄的谷口。谷中树木茂密,虽已是深秋,仍有不少常绿乔木,枝叶交错,遮蔽天光。官道从谷中穿过,路面布满碎石,车辙印深深浅浅,显然是年久失修。
“有劳黄司马。”崔钧道。
车队进入山谷。一入谷中,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两侧山壁上藤蔓垂挂,如鬼手招摇。秋风穿谷而过,发出呜咽怪响,与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交织,令人心悸。南军缇骑显然训练有素,入谷后立刻收缩队形,十骑在前开路,十骑护卫车驾两侧,人人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如鹰。太常寺的护卫则显得有些紧张,不时抬头望向两侧山壁。
黄忠一马当先,行至谷中段时,他忽然勒住马,抬手示意车队停下。
“怎么了?”崔钧掀帘问道。
黄忠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道路转弯处。那里,一棵枯树横倒在路中,树干粗大,枝叶尚未完全干枯,显然是刚倒下不久。
“戒备!”黄忠厉喝,同时反手取下腰间强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嘶哑的吼声从两侧山壁同时爆发!数十道黄影从树丛、岩后、藤蔓间跃出,如鬼魅般扑向车队!这些人皆头裹黄巾,身着粗麻黄衣,手中兵器五花八门——有环首刀,有长矛,有猎弓,甚至还有农具改制的草叉。但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然不是普通流寇。
“护住车驾!”黄忠弯弓搭箭,弓弦震颤,一支羽箭离弦而出,精准贯穿当先一名黄衣人的咽喉!那人惨叫一声,从半空跌落,鲜血溅在枯草上,触目惊心。
南军缇骑反应极快,立刻结阵。十骑在前组成盾墙,环首刀出鞘,寒光如林;十骑护住车驾两侧,张弓搭箭,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扑来的黄衣人。太常寺护卫则慌乱许多,有几人甚至惊得跌下马来。
战斗在瞬间进入白热化。黄衣人悍不畏死,顶着箭雨冲锋,转眼间已有十余人倒下,但更多人冲到了近前。刀剑交击声、惨叫声、马嘶声、吼叫声响彻山谷,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崔钧在车厢中,透过车窗缝隙目睹这一切。他面色发白,手指紧紧抓住窗棂,指节捏得发白。他不是没见过厮杀——雒阳城中也常有械斗,但如此血腥惨烈的战场,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崔议郎莫慌!”黄忠的声音如定心石,“不过是些黄巾余孽,某等足以应付!”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王境的身影撕裂秋日的天幕,如一头自黄泉挣脱的苍老秃鹫,裹挟着半生血仇与道统尽丧的疯狂,直扑那皂盖朱幡的轩车。他周身真气激荡,破烂的黄袍鼓胀如帆,那并非寻常武人的内力,而是太平道《太平清领书》中记载的道家真气。此真气本应中正磅礴,蕴含生机,此刻却因他心中滔天的恨火与绝望,变得暴烈、枯槁,颜色昏黄近褐,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灼烧得微微扭曲,散发出焦枯衰败的气息。
“孙宇的走狗,纳命来!”
嘶吼声仿佛不是从喉中发出,而是从他那布满伤痕的胸腔里挤压出来的最后咆哮。独眼中燃烧的,早已非单纯的仇恨,而是一种教义崩塌、信仰成灰后,将自身与敌人一同焚尽的毁灭欲望。凌空劈下的右掌,掌缘昏黄真气凝结如实质的刀锋,撕裂空气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尚未及体,那股灼热、腐朽、充满死亡意味的掌风已压得车厢顶棚的皂盖“咔嚓”裂响,拉车的骏马惊惧长嘶,四蹄乱踏。
两名南军缇骑不愧帝都精锐,虽惊不乱,策马迎上,双刀带起雪亮弧光,一左一右斩向王境双肋,配合默契,刀势狠辣,专攻其必救。
王境看也不看,狞笑依旧。双掌去势不变,只是在与双刀接触的刹那,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振。“砰!砰!”两声闷响,并非金铁交鸣,而是真气硬撼精钢的爆裂之声。那昏黄的道家真气竟如腐骨之毒,顺着刀身疾速蔓延,两名缇骑只觉一股灼热中带着阴寒的怪力透体而入,五脏六腑如遭火焚冰刺,惨叫都未及发出,连人带马便如被巨锤轰中,向后抛飞,重重撞在岩壁之上,筋断骨折,当场气绝。掌力余波扫过地面,尘土碎石不是被吹飞,而是瞬间失去光泽,仿佛被抽干了生机,变得灰败枯脆。
黄忠目眦欲裂,强弓如满月,三支雕翎箭几乎不分先后,撕裂空气,带着他沙场淬炼出的惨烈杀意,呈品字形封死王境所有闪避空间。箭速之快,已超越肉眼捕捉的极限。
王境狂笑,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与快意的癫狂笑声。他不退反进,左掌如拍苍蝇般随意一挥,昏黄掌影闪过,第一支劲箭竟在半空“噗”地一声,被掌劲中的枯败之意侵蚀,箭杆瞬间灰化,箭头无力坠落。第二箭擦着他佝偻的肩头掠过,带起一缕灰白头发。面对第三箭,他竟不闪不避,枯瘦的右脚精准地踏在激射而至的箭杆之上!借那箭矢携带的巨力,他身形再次拔高,如一头真正发现猎物死穴的苍鹰,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厉的姿态,扑向近在咫尺的车厢!
三丈、两丈、一丈!
崔钧的面容在他独眼中急速放大,那年轻士子脸上的惊骇、苍白,都成了他复仇烈焰中悦目的燃料。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个天子使者的头颅在自己掌下爆开,鲜血染红车帘,孙宇和赵空因此获罪下狱,整个南阳再次陷入混乱与火海……这,就是他献给已逝太平道,献给自己亡妻幼子最后的祭品!
“结束了……”王境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凝聚了毕生修为、满腔怨毒的一掌,毫无花巧地轰向车窗后的崔钧。这一掌,已非武学招式,而是他生命与仇恨的具现,掌风所及,虚空仿佛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下一个瞬间,王境身型定住。
崔钧的眼前乍现出一圈青色光晕,光晕中隐隐有太极八卦图案一闪而过。
没有破风声,没有光影乍现。一道青色的身影,就像他一直站在那里,只是众人此刻才看见一般,突兀而自然地出现在车厢与王境之间。
赵空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一脚踩在布满尘土碎石、生机被夺的枯败地面上,纤尘不染。腰间那柄看似普通的太极剑连剑穗都未晃动。面对王境这足以开碑裂石、蚀铁熔金的绝命一掌,他只是抬起右手,食指在身前虚虚一圈。
动作轻柔,如同清晨于山间蘸取露水,又像在静室之中临摹一个圆。
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圈,异象陡生!
一圈清冽如深潭秋水的青色光晕,凭空浮现,稳稳挡在掌劲之前。光晕薄如蝉翼,却仿佛蕴藏着无尽深邃的天地至理。光晕之中,清晰可见一幅缓缓旋转的太极八卦图虚影。阴阳双鱼,首尾相衔,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符号明灭闪烁,暗合天地风雷水火山泽之象。更有一股中正平和、醇厚绵长、仿佛来自上古的纯正道韵,自那太极图中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王境掌风中带来的燥热、腐朽与死亡气息。
王境那凝聚了道家巅峰功力的一掌,狠狠轰在这看似脆弱的青色太极图虚影之上。
预想中的惊天爆响并未出现。掌劲如同泥牛入海,又如冰雪投入烘炉,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悄无声息地被那旋转的太极图吞噬、分解、化归虚无。只有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反震之力,顺着王境的手臂蔓延而上,让他气血一阵翻腾,前冲之势戛然而止,踉跄落地。
“赵空——!”王境独眼暴睁,死死盯住眼前这青衣飘然的年轻人,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更深沉的忌惮与狂怒。他分明感觉到,对方这随手一挥布下的气墙,其真气之精纯、意境之高远、根基之浑厚,已远超半年前宛城之战时!那太极图中蕴含的道韵,甚至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大贤良师张角鼎盛时期的些许影子!
赵空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王境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疯狂与沧桑的脸上。他嘴角依旧噙着那抹惯有的、似乎对万事都不甚在意的慵懒笑意,但眼底深处,却如腊月寒潭,冰冷彻骨,映不出丝毫温度。
“王境。”赵空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山谷中回荡,压过了风声与未散尽的厮杀余音,“半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不少——我是说,在找死这门学问上。”
他轻轻摇头,似有惋惜,又似嘲弄:“流虚境界,真气可外放成形,干涉现实,感知天地元气流动,本已窥得一丝天道门槛。可惜,你的‘流虚’,被仇恨与绝望填满,真气驳杂暴戾,心魔深种,空有境界,道已偏矣。如今看来,当初我大哥在伏牛山留你一命,嘱你远遁,你终究是……辜负了这份不该有的慈悲。”
王境闻言,身躯剧烈一震,独眼中血色更浓,仿佛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他低吼道:“慈悲?哈哈哈!孙宇赵空,假仁假义!若非你们,太平道何以覆灭?我妻儿何以惨死?这血海深仇,唯有尔等性命与南阳焦土可偿!今日便让尔等见识,何谓真正的太平道绝学——黄天倾覆!”
狂吼声中,王境须发皆张,那身破烂黄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不再急于攻击崔钧,而是将全部的精气神锁定了赵空。周身昏黄真气不再四溢,反而急剧向内坍缩、凝聚,在他双掌之间,形成一个越来越耀眼、越来越不稳定、散发着毁灭波动的昏黄光球。光球周围,空气被灼烧出滋滋声响,地面的碎石无声化为齑粉。这是他燃烧生命本源,将道家催谷到极致,甚至逆转功法,模拟“苍天死、黄天立”之刹那崩坏意境的自毁式杀招!其威力,远超方才攻击车驾之时!
山谷中,幸存的南军缇骑、太常寺护卫,乃至黄忠,都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心悸,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连秋风都在此地停滞,仿佛被那恐怖的力量所慑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