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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雨叩窗扉

南阳宛城的太守府书房内,青铜烛台上的三支蜡烛燃了半夜,烛泪堆叠如小山,在烛台底座凝成暗红色的痂。孙宇跪坐在紫檀木案几后,面前摊开的不是文书,而是一张牛皮绘制的中原舆图。图上用朱笔勾勒出黄巾之乱爆发以来的势力消长:北至钜鹿,南抵江夏,西起汉中,东达琅琊,星星点点的红圈如同燎原后的余烬。

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檐下新换的陶制雨链——那是赵空月前从江陵商贾手中购得的稀罕物,说是能“聚水成帘,清心明目”。此刻雨水顺着数百个中空的陶环流淌而下,在廊前形成一道透明水幕,将书房与外界隔成两个世界。

孙宇的目光落在舆图上的“宛城”二字。这座光武帝龙兴的古城,经黄巾一役,城墙多了十七处修补的痕迹,城南焚毁的坊市正在重建,城北新辟的流民营地住着四千余人。而这一切,仅仅是他接任南阳太守一年内的变化。

“一年……”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舆图上宛城向北延伸的官道线,那条线最终消失在代表司隶区域的云雾纹饰中。一年前,他还是庐江孙氏一个旁支子弟,因缘际会得举孝廉,又逢南阳黄巾势大、前任太守战死,被紧急任命为二千石郡守。一年后的今天,他已是安众亭侯,手握南阳军政,与蔡、庞、蒯等豪族达成微妙平衡,更将张曼成余部化名为“张震”安置于麓山。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人不安。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三短一长,是赵空约定的暗号。孙宇没有抬头:“进。”

门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空气。赵空披着蓑衣,斗笠边缘还在滴水。他脱下蓑衣挂在门后铜钩上,露出里面半湿的玄色戎装,腰间环首刀的刀鞘上凝着水珠。

“大哥。”赵空走到案几旁,很自然地跪坐在客位,“雨太大了,城北两处流民营的排水沟堵了,黄汉升带人疏通了半夜,还是淹了十七顶帐篷。”

孙宇终于从舆图上抬起眼:“人可有事?”

“无人伤亡,但粮草浸湿了三成。”赵空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潮了的牍片,“这是损失明细。曹寅已经在调配备用粮,但……”

“但郡库也快空了。”孙宇接话,语气平静,“我知道。”

赵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大哥总是这样,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外面都在传,说孙府君是得了张角的道法真传,能掐会算,所以万事不惊。”

“若能掐会算,”孙宇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当初就不会让张曼成突围南下,祸乱荆襄了。”

这话说得轻,却重如千钧。赵空收起了玩笑神色,他知道这是大哥心中一根刺——年初张曼成率黄巾主力南下时,孙宇本有机会在鲁阳关设伏全歼,却因雒阳一道“不可擅离辖境”的诏令错失良机,致使南阳六县遭劫,死伤逾万。

“那不是大哥的错。”赵空沉声道,“朝中有人不想让南阳太早平定,想借黄巾之手削弱地方豪族,也……削弱大哥。”

孙宇没有接话。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水立刻斜扫进来,打湿了他玄色深衣的袖口。窗外,夜色浓如泼墨,唯有檐下灯笼在风雨中摇晃,投出昏黄破碎的光。

“若渊,”孙宇忽然问,“你还记得紫虚师父当年给我们讲《道德经》时,说的第一句话么?”

赵空一怔,随即正色道:“记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师父说,这世上真正的道理,是说不出、道不明的。能说出来的,都已不是本来的样子。”

“是啊……”孙宇望着漆黑的雨夜,“不过是顺着水流的方向,偶尔拨动一下舟楫罢了。”

他转身,烛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蔡讽以为我在下一盘大棋,要用蔡家制衡邓、阴、岑各家,再用寒门制衡士族。曹寅以为我深谋远虑,借安置黄巾之名行养兵之实。雒阳那边,恐怕更认为我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那大哥真正的意图是?”赵空忍不住问。

孙宇走回案几前,手指点在舆图的宛城之上:“我只是想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活着,能吃饱,能在乱世中有一条生路。至于用什么手段……重要么?”

赵空心中震动。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紫虚观中的那个午后,师父让师兄弟各言志向。孙宇当时说:“愿为天下人开太平之门。”他那时只当是少年豪言,如今才知,大哥从未忘记。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雨声和烛火噼啪声。良久,赵空才开口:“朝廷那边,有新消息。”

孙宇挑眉。

“雒阳来的密报,八百里加急,送到时蜡封都被雨水浸化了。”赵空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筒身还带着体温,“是刘和的手笔。”

孙宇接过竹筒,抽出里面的帛书。帛是上好的蜀锦,但字迹因浸水有些晕染,可见送信途中何等艰辛。他展开细读,烛光下,清秀的隶书一行行显现:

**“建宇兄台鉴:**

**西园八校尉已成,蹇硕总领禁军,分大将军权柄。何进震怒,连日召袁隗、杨彪等入府密议。宦官与外戚之争,恐将激化。**

**另,司徒府已收到南阳上计簿,袁隗疑‘留兵三成’之事,欲遣御史崔钧赴南阳核查。崔钧乃崔烈之子,素与袁氏亲近,此行恐来者不善。**

**陛下近日病重,少露于朝。宫中传言,蹇硕等欲立皇子协,何进则力保太子辩。储位之争,一触即发。**

**兄在南阳,树大招风,望早做绸缪。**

**弟和顿首。”**

孙宇读完,将帛书置于烛火上。火舌舔舐锦帛,很快卷曲焦黑,化作灰烬落于铜盆中。

“崔钧……”他沉吟,“崔廷尉(崔烈)那个以刚直闻名的儿子?”

“正是。”赵空点头,“崔烈花五百万钱买得司徒之位,被讥为‘铜臭司徒’,其子崔钧却以清廉自诩,常在雒阳抨击朝政。袁隗派他来,倒是好算计——若崔钧查出问题,是孙府君理亏;若查不出,也可显得袁氏公正无私。”

孙宇冷笑:“好一个阳谋。什么时候到?”

“按行程,十日后该入南阳境。”赵空顿了顿,“要不要……让他在路上‘耽搁’几日?”

“不必。”孙宇摆手,“让他来。不仅要来,还要风风光光地迎他入城。你明日就去安排,将城东驿馆整修一番,按接待二千石官员的规格准备。再令曹寅整理好所有文书档案——军功册、田亩账、钱粮簿、流民籍,一应俱全,任他查阅。”

赵空不解:“大哥,这崔钧明显是来找茬的,为何还要……”

“正因为他来找茬,才要做得滴水不漏。”孙宇重新跪坐,提笔蘸墨,“袁隗想用崔钧这把刀试探南阳的虚实,我就让他看——看南阳的兵马如何雄壮,看南阳的政务如何清明,看南阳的百姓如何安居。我要让他回去告诉雒阳所有人:南阳,铁板一块。”

笔尖落在素帛上,孙宇开始书写。赵空探头看去,见是给各县长吏的指令:整肃街容、清理沟渠、巡查治安、慰问孤老……林林总总十余条,皆是为迎接御史做准备。

“可是大哥,”赵空仍有疑虑,“那些不能见光的事呢?张震的真实身份、麓山屯田的黄巾余部、还有我们实际留下的七千私兵……”

“张震是流民首领,有正式的户籍和田契。麓山屯田是安置流民、恢复生产,符合朝廷《屯田令》。至于私兵……”孙宇笔下不停,“全部打散编入郡兵各屯,造册登记,军饷从郡府支出——从此他们就是朝廷的兵,不是任何人的私兵。”

赵空恍然。这是要借崔钧核查之机,将那些灰色地带全部“洗白”。从此南阳养兵是奉朝廷之命,安置流民是行太守之责,一切合规合法,任谁也挑不出错。

“高明。”赵空叹服,“只是蔡家那边,突然要多养七千郡兵的军饷,恐怕……”

“蔡讽会同意的。”孙宇写完最后一条,吹干墨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七千兵不仅是南阳的屏障,也是蔡家未来的保障。况且,我会给他补偿。”

“补偿?”

孙宇从案下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帛书,递给赵空:“这是我给雒阳的奏疏,举荐蔡瑁为‘孝廉茂才’,请调其入尚书台为郎官。”

赵空倒吸一口凉气。孝廉是岁举,茂才是不定期特举,二者得其一已是殊荣,孙宇竟要为蔡瑁请“孝廉茂才”双举!更惊人的是,还要调其入尚书台——那可是帝国真正的权力中枢,虽只是六百石的郎官,却是天子近臣,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大哥,这……”

“蔡讽下了重注,我自然要给足回报。”孙宇将奏疏卷好,铃上太守银印和安众亭侯金印,“蔡瑁入雒阳,既是蔡家的荣耀,也是我们在朝中的眼线。往后雒阳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能第一时间知道。”

赵空彻底服了。这看似慷慨的举荐,实则一箭三雕:回报蔡家、安插耳目、更将蔡家与孙宇的利益彻底捆绑——蔡瑁在朝中的前途,从此系于孙宇的兴衰。

窗外雨声渐疏,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不知不觉,一夜已过。

“天亮了。”孙宇推开窗,晨风裹挟着雨后的清冷涌入书房。庭院里,那株百年古柏经过连日的雨水洗刷,枝叶苍翠欲滴,树干上雨水汇聚成流,顺着龟裂的树皮蜿蜒而下,宛如泪痕。

“大哥一夜未眠,去歇息吧。”赵空起身。

孙宇却摇头:“还有些事要处理。你且去安排迎接御史之事,记住——阵仗要大,礼节要足,要让崔钧感受到南阳的‘热情’。”

赵空会意一笑:“某明白。”

他披上蓑衣正要离开,孙宇忽然又叫住他:“若渊。”

“大哥还有吩咐?”

孙宇沉默片刻,缓缓道:“派人去方城山,告诉蔡先生……之韵的婚事,该筹备了。”

赵空一怔,随即重重点头:“某这就去。”

脚步声远去,书房重归寂静。孙宇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晨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庭院里,青石板上积水如镜,倒映着逐渐湛蓝的天空。

雨停了。

但孙宇知道,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二山间晨雾

方城山的清晨,雾气氤氲。

连日的秋雨在山间积蓄成无数溪流,从岩缝、从树根、从腐叶下涌出,汇成潺潺水声,在峡谷间回荡。南州府学的青瓦屋檐还在滴水,滴答、滴答,节奏分明,与学舍内晨读的童音交织成奇异的乐章。

蔡邕立于学舍前的石阶上,手中握着一卷《毛诗》,但目光却望向山道方向。他今日穿着深青色儒袍,外罩素色大氅,须发上的水汽凝成细小的珠露,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父亲。”蔡之韵从身后走来,手中捧着红泥小炉,炉上陶壶正冒出袅袅白气,“喝些姜茶驱寒。”

蔡邕接过女儿递来的陶碗,热气蒸腾,带着姜的辛辣和枣的甜香。他抿了一口,暖流从喉间直达胃腹,驱散了山间晨雾的寒凉。

“之韵,”蔡邕忽然道,“昨夜赵空派人传信,说孙府君要开始筹备婚事了。”

蔡之韵的手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平静。她为父亲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动作轻柔自然:“女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