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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凭栏处

蔡之韵颔首:“我看得出来。他对敌人或许狠辣,但对麾下将士、对治下百姓,确有仁心。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收容黄巾余部,还为他们置办田产、兴办学堂。”

她顿了顿,望向山下那片新开辟的营地。阳光下,那些曾经头戴黄巾的汉子们,此刻正赤膊夯土,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着光。他们的妻子在晾晒冬衣,孩童在追逐嬉戏——这一切,都是孙宇一力促成的。

“他对士族下手时,确实毫不手软。”蔡之韵继续道,“邓家、阴家、岑家,哪个不是两百年世家?他说要粮就要粮,说要人就要人,那些家族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咒他早死。”

“但他还活着。”苏笑嫣接话,“而且活得很好。”

“因为他懂得分寸。”蔡之韵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拿捏着世家大族的底线——既要让他们出血,又不至于逼他们鱼死网破。粮食拿了,但给了察举名额;奴仆要了,但许了田亩置换;兵权收了,但承诺编入郡兵,给各家子弟晋身之阶。”

她忽然理解了父亲的抉择。孙宇不是那种一味强硬的莽夫,他是弈棋者,懂得在进退之间谋取最大利益。与这样的男人绑在一起,固然风险巨大,但收益也同样惊人。

山风转急,吹得蔡之韵鬓边的墨菊簌簌颤动。她伸手扶了扶,指尖触到花瓣冰凉的质感。

“太平道、黄巾军都平定了,世家大族也暂时安分。”苏笑嫣看着她,眼神复杂,“接下来,怕是你的婚事要提前了。”

蔡之韵没有立即回答。她起身走到栏杆边缘,双手按在粗糙的石面上,眺望宛城方向。从这里看去,太守府的青瓦屋顶在秋阳下闪着微光,像一枚安静的棋子,落在南阳这盘大棋的中心。

“我么?”她轻声反问,歪了歪头,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与她此刻沉静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对比,“本就是家中木偶,前半生能舒心快乐、自由自在,已经难得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但苏笑嫣听出了其中的无奈。蔡之韵的前半生,确实比大多数士族女子自由——蔡讽宠爱这个独女,许她读书习字,许她偶尔出游,甚至许她参与一些家族事务的讨论。这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已是极大的宽容。

“况且……”蔡之韵转过身,背靠栏杆,阳光从她身后洒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孙宇,也不是那么不好的男子。”

她停顿片刻,像在斟酌词句:“世间如他这般年纪的,有这般成就的,可没有第二人。二十四岁,官居二千石,封亭侯,掌一郡军政,平定黄巾之乱,收容流民,兴办学堂——便是当年的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

苏笑嫣怔住了。她从未听过蔡之韵如此直白地评价孙宇,更未想到她会将孙宇与那位传奇的冠军侯相提并论。

“但你……”

“但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是么?”蔡之韵笑了,笑容里有看透世事的通透,“笑嫣,你我是闺中密友,我不瞒你。我对他,有好奇,有敬畏,或许还有些许钦佩——但确实没有那种‘寤寐思服’的情愫。可那又如何?”

她走回石凳旁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这世间,有多少夫妻是真正两情相悦的?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从来都是利益的结合。能遇到一个不讨厌、有担当、还能给予些许尊重的夫君,已是幸运。”

苏笑嫣无言以对。她知道蔡之韵说的是实情。莫说士族,便是寻常百姓家,婚姻也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情爱?那是话本里的故事,是《诗经》里远古的回响,不是现实。

“北边那个呢?”苏笑嫣忽然问,指的是孙原。

蔡之韵摇摇头:“我又不认识他。”

这话说得轻巧,但苏笑嫣听出了弦外之音——即便孙原性情更好、更容易相处,但对蔡之韵来说,那只是个名字,是个传闻。而孙宇,是她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甚至将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人。

“你看出来了?”蔡之韵看着苏笑嫣的表情,笑了,“是,我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既然注定要嫁,嫁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总好过嫁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况且……”

她望向北方天空愈积愈厚的乌云,声音低沉下来:“况且这天下,恐怕要乱了。黄巾虽平,但根源未除。土地兼并日甚,流民遍地,宦官外戚争斗不休。在这种时候,一个强有力的夫君,或许能护得住我,护得住蔡家。”

苏笑嫣心中一震。她突然意识到,蔡之韵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深思熟虑。这个看似温婉的士族闺秀,早已看清了时代的大势,并在其中为自己、为家族寻找最稳妥的位置。

远处传来钟声,是南州府学下课的信号。少年们的诵读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快的喧闹。很快,一群十岁上下的孩童从学舍里涌出,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色深衣——那是蔡邕定的学服,取“青青子衿”之意。孩童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有几个胆大的甚至跑到平台附近,好奇地张望蔡之韵和苏笑嫣。

“蔡师姊!”一个跛足少年怯生生地喊道。他约莫十二三岁,面色黝黑,眼神却亮得惊人。蔡之韵认得他,是黄巾遗孤中的一个,父亲战死在宛城之战,母亲病逝,如今在府学读书,格外用功。

蔡之韵冲他微笑点头。少年脸一红,慌慌张张跑开了。

“这些孩子,”苏笑嫣望着他们的背影,“将来会怎样呢?”

“谁知道。”蔡之韵轻声道,“或许有人能通过察举入仕,改变命运;或许有人终老乡野,默默无闻。但至少,他们有了选择的机会——这已是孙宇能给的最大仁慈。”

她忽然想起父亲那夜的话:“孙文韬要做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在这乱世中,为寒门、为庶民、甚至为反贼之后,开一条向上的路。这条路很难,很险,但若成了……他便是这个时代的周公。”

周公。父亲竟将孙宇比作周公。

蔡之韵当时不信,现在却有些懂了。孙宇在南阳所做的一切——收编黄巾降卒、安置流民、兴办学堂、压制豪族、提拔寒门——看似是为了巩固权力,实则是在构建一种新的秩序。一种不那么依赖世家大族,更能吸纳底层人才的秩序。

这种秩序,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所以父亲才说“这条路很难,很险”。

“要下雨了。”苏笑嫣忽然道。

蔡之韵抬头,见北方天空已完全被乌云覆盖,山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远山隐入灰蒙,近处的林木开始疯狂摇曳,发出海浪般的呼啸。

“回吧。”蔡之韵起身,将食盒盖好。

两人沿着曲廊往回走。铜铃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发出杂乱刺耳的声响,再无之前的空灵。学童们已被先生唤回学舍,院子里空无一人。整个方城山仿佛一下子从秋日的暖阳坠入寒冬的前夜。

走到廊庑尽头时,蔡之韵忽然驻足回头,望向那座她凭栏远眺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平台。风雨欲来,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栏杆的影子在狂舞的树影间时隐时现。

“笑嫣。”她轻声唤道。

“嗯?”

“你说,孙宇此刻在做什么?”

苏笑嫣想了想:“或许在太守府批阅文书,或许在与曹寅、赵空商议政务,或许……也在看着这场雨。”

蔡之韵笑了:“他那样的人,大概不会看雨。他要看的,是雨后的天地。”

话音刚落,第一滴雨砸在廊庑的瓦檐上,发出清脆的“啪”声。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万物在雨中战栗的震颤。

两人站在廊下,看雨幕将远山近林全部吞噬。世界变成一片模糊的灰白,唯有南州府学屋檐下悬挂的那盏灯笼,在风雨中倔强地亮着一点昏黄的光。

“这场雨过后,”蔡之韵喃喃,“南阳,又会不一样了吧。”

苏笑嫣没有接话。她只是静静站着,听着雨声,想着那个被禁锢在太守府中的女子,想着那些在雨中奔跑归家的黄巾遗孤,想着这个时代所有身不由己的人们。

也包括她自己。

也包括蔡之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