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山的深秋,萧瑟如一幅褪色的帛画。霜降已过,山间栌叶尽赤,在晌午的日头下燃成连绵的火海。山坳处新辟的营地里,夯土墙垣还未完全干透,裸露着草茎与泥土的肌理。炊烟从十几处土灶袅袅升起,粟米粥的香气混着柴火烟气,在清冷的空气里织成薄纱。
南宫晟蹲在溪边,挽起的袖口露出精瘦的小臂。他握着一把新削的竹帚,正用力刷洗木桶内壁。桶是前日从山下置换来的,边缘还有豪族庄园烙下的“蔡”字印记。水流湍急,冲走木屑残渣,也冲散了他倒映在水面的面容——那张曾令南阳豪强闻风丧胆的太平道主的脸,如今只剩眼角细纹里藏着的锐利。
“南宫先生,这桶晾在何处?”一个粗哑嗓音自身后响起。
南宫晟不必回头便知是张震。他继续刷洗动作,水花溅湿粗麻裤脚:“东面晒场。今日日头好,未时便能干透。”
张震提起木桶,粗布衣衫下肩胛骨嶙峋可见。这位曾经的黄巾南阳主帅,如今化名张震,左颊多了一道寸许新疤,是上月搬运梁木时被枝杈划伤。他走路的姿势仍带着行军习惯,步伐间距如同量过,只是背影在秋阳下拉得斜长,莫名显出几分佝偻。
营地里散布着百余人,男女老少皆有。男人们大多在垒砌第二道土墙,女人们坐在晒场边缝补冬衣,几个总角小儿绕着晾晒的粮垛追逐,笑声脆生生刺破山间寂静。若不明就里,任谁看这都是寻常避乱的流民聚落。
只有细心观察才会发现异样:垒墙的汉子们动作过于齐整,夯土时号子声隐隐合着某种行军节奏;缝补的妇人手指虎口多有厚茧,那是长期握持兵刃留下的痕迹;就连嬉戏的孩童,奔跑时也本能地避开视野死角,俨然受过基本的警戒训练。
张震放好木桶,直起身望向西北方。那里是颍川郡的方向,也是大贤良师张角魂归之处。他喉结滚动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只从怀中摸出半块粟饼,掰碎了撒进溪水。游鱼聚拢争食,涟漪荡碎山影。
这是太平道祭奠亡者的仪式,源自《太平经》“鱼水相忘”的典故。一年前,他们还在南阳城外设坛祭天,旌旗蔽日,咒祝声震四野。马元义亲手斩杀白马,热血溅湿祭坛五色土。那时谁都相信,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如今马元义尸骨早寒,张角病逝钜鹿,张宝张梁困守下曲阳,败报如秋叶般片片传来。朝廷调集的北军五校越战越勇,皇甫嵩的“烈火营”在冀州所向披靡,连幽州突骑都已南下参战。黄巾三十六方,如今还能成建制活动的,不过荆扬交界的零星残部。
“想什么?”南宫晟不知何时来到身侧,竹帚倚在肩头。
张震沉默良久,从齿缝挤出话语:“想钜鹿城外那场雨。”
那是甲子年三月,大贤良师登坛祈雨。八十一道符篆焚尽时,乌云自四面八方汇聚,惊雷劈开干旱三载的天穹。百万信徒在雨中跪拜,高呼“黄天助我”。雨水混着泪水在张震脸上纵横,他那时坚信,这雨会洗净天下污浊。
“雨终究会停。”南宫晟的声音平静如深潭,“就像火终究会熄。”
张震突然转身,眼底血丝密布:“可那些死在雨停后的人呢?叶县的陈三,舞阴的李三娘,还有……还有被官军枭首示众的三千弟兄!”他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南宫,你说实话,我们当初是不是错了?”
山风穿过溪谷,带来远处伐木的叮咚声。南宫晟望向营地中央——那里立着一根剥皮的杉木,顶端系着褪色的黄布条,在风中孤零零飘荡。那是他们保留的最后一面黄旗。
“大贤良师说过,”南宫晟缓缓开口,“太平道要救的不是哪一朝哪一代,是千百年来跪着活的人。”他弯腰掬水洗脸,冰凉的溪水顺着下颌滴落,“我们败了,可还有人在跪着活吗?”
张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晒场边,一个妇人正呵斥孩童莫要糟蹋粮食——那是南阳血战后幸存的一名农妇,曾经进过黄巾军的军营。此刻她拧着儿子耳朵,骂声里却透着鲜活气息。
“至少这里的人,”南宫晟直起身,“能站着吃饭了。”
二人相顾无言。满腹翻涌的愤懑、悔恨、不甘,到嘴边化作一声长叹,融进方城山永恒的雾霭里。
这叹息太沉重,惊起溪畔枯草丛中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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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蔡邕的脚步在石阶间起落,深衣下摆扫过阶间青苔。他今日头戴黑漆缁布冠,身穿素绢深衣,腰束锦带,悬着一枚青玉司南佩——这是汉代士人出游的常服。年过五旬的他鬓角已见星霜,但步履依然稳健,手中九节竹杖点地时,杖头铜铃发出清越声响,惊散林间薄雾。
苏笑嫣落后半步跟着。少女身着藕荷色曲裾,外罩月白绣缠枝纹的半臂,腰间丝绦系着香囊与玉环。她梳着垂髫分肖髻,鬓边簪一朵新采的野菊,行走时裙裾如流水拂过石阶,未施脂粉的面庞在山岚映衬下,恍若初绽的辛夷花。
“义父慢些,”她轻声提醒,“前日刚下过雨,石阶湿滑。”
蔡邕闻言放缓脚步,竹杖却点得更勤。他目光掠过道旁植被——左侧岩缝里生出几丛晚开的秋菊,右侧老松树干上留着斧凿痕迹,那是月前营建屋舍时取柴所留。越往下走,人声越清晰,夯土声、劈柴声、妇人的吆喝、孩童的嬉闹,种种声音混杂成奇异的生机。
“笑嫣你听,”蔡邕忽然驻足,“这调子可耳熟?”
山风送来断续的哼唱,是妇人边缝补边吟的小调:“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调子朴拙,词句却出自《诗经·豳风》。
“是《七月》。”苏笑嫣凝神细听,“只是腔调不像南阳本地的吟法。”
“像冀州。”蔡邕眼中泛起复杂神色,“钜鹿一带的乡音。”
二人沉默下行。转过一道山弯,整个营地豁然眼前。但见依山势开出的梯田里,冬麦已冒出嫩绿新芽;晒场上摊着新打的豆秸;十几个少年正列队走过溪上木桥,往山腰的堂舍而去。那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六,最小的才十来岁,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睛亮得惊人。
蔡邕停在半山一处平台,竹杖抵着青石。从这个角度望去,营地、溪流、远山尽收眼底,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田家劳作图》。
“义父是否想起了张角先生?”苏笑嫣轻声问。
蔡邕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追随着那些少年的身影,看他们走过木桥时小心翼翼的样子,看队伍末尾那个跛足少年如何咬牙跟上,看领队的汉子——那人背影瘦削,但喊口令时声如洪钟,俨然是行伍出身。
“伯喈先生!”
清朗的呼唤自山下传来。孙宇一身玄色深衣,未戴冠冕,只以青玉簪束发,正沿着溪畔小径快步而来。他身后跟着郡功曹李瓒,后者抱着重重简牍,走得气喘吁吁。
蔡邕整顿衣冠,苏笑嫣亦敛衽行礼。双方在平台相遇,孙宇率先长揖:“不知先生下山,有失远迎。”
“建宇不必多礼。”蔡邕托住他手臂,目光落向营地,“这些少年……”
“正要与先生商议。”孙宇侧身示意,“请先生移步堂舍。”
所谓堂舍,是半月前新筑的三间土坯屋。屋前辟出亩许空地,立着木桩草靶,应是习武场所。屋内却另有一番气象:北墙悬挂孔子像,是以木炭在熟皮上勾勒的简笔;西墙钉着竹架,摆放着数十卷简牍;东墙开着大窗,窗外山景如画。虽陈设简陋,却窗明几净,地上新铺的蒲席还散发着干草香气。
众人脱履入内,分宾主跪坐。苏笑嫣娴熟地烹茶,取的是山间野茶,配以姜片、橘皮,在红泥小炉上慢慢熬煮。茶香混着松烟气息,在室内氤氲开来。
孙宇接过李瓒奉上的简牍,摊开在面前矮几:“这是名册。共七十三人,男四十九,女二十四。年最长者十六,最幼者九岁。”他指尖划过墨迹,“皆识字。”
蔡邕微微动容。汉代蒙童识字率不过十之二三,这些出身黄巾家庭的少年竟能人人识字,实属罕见。
“太平道规,”孙宇解释道,“凡入道者,需诵《太平经》首章。张角令各方法师设蒙学,教孩童识字明理。”他顿了顿,“这也是黄巾能迅速蔓延的原因之一——他们给了百姓前所未有的东西。”
“比如尊严。”蔡邕缓缓接话。
室内一时寂静,唯有茶汤沸腾的咕嘟声。苏笑嫣分茶时,青瓷碗沿磕碰出清脆声响。窗外传来少年们的诵读声,念的是《急就篇》开篇:“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孙宇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郑重推至蔡邕面前:“宇欲在此设南州府学分堂,请先生主理。这些少年,便是第一批弟子。”
蔡邕没有立即去接。他端起茶碗,凝视着碗中浮沉的茶末,仿佛在看命运的沉渣。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建宇可知,老夫与张角的交情?”
“略知一二。”孙宇正襟危坐,“中平元年春,先生因‘灾异’上书触怒阉宦,贬谪朔方。途经钜鹿时,曾与张角彻夜论道。”
“不是论道,是吵架。”蔡邕忽然笑了,眼角皱纹堆叠如菊,“吵了三天三夜。他斥我皓首穷经,不知民生疾苦;我骂他妖言惑众,必遭天谴。”笑声渐歇,他望向窗外,“可吵到最后,我们都哭了。”
茶烟袅袅,将往事熏出陈旧色泽。蔡邕记得那夜钜鹿客舍,油灯将两人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如皮影戏。张角披发跣足,指着窗外漆黑村落说:“伯喈你听,今夜又有三家卖儿鬻女。你们士人笔下的煌煌盛世,是拿人肉垒起来的!”
他则拍案而起:“所以你就要让天下血流成河?黄巾所过之处,士族坞堡是被破了,可流民饿死更多!这便是你的太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