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rl+D收藏抖音小说-笔趣阁
抖音小说Douyinxs.com
抖音小说-笔趣阁 > 历史 > 流华录 > 第一百七十八章 薪火相传

第一百七十八章 薪火相传

两人争到东方既白,谁也没说服谁。临别时张角送他至长亭,忽然长揖到地:“若蔡中郎他日得见太平,莫忘告诉角,角错了。”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张角之学,”蔡邕摩挲着帛书边缘,“其实精深之极。他不止道学通神,儒家经学、易学、天文历算,皆有所成。昔年许子将(许劭)在汝南月旦评,曾言‘张角若入仕途,可为三公’。”他叹了口气,“可惜生在当世。”

苏笑嫣轻声问:“若在文景之世呢?”

“那便是贾谊、晁错一流的人物。”蔡邕眼中闪过惋惜,“孝文帝用黄老之术治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张角那一套‘均贫富、等贵贱’,放在那时未必不能施行。”他话锋一转,“可他偏生在桓灵之世。朝廷卖官鬻爵,阉宦把持朝政,边患连年,土地兼并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这个时候谈温和改良,无异于痴人说梦。”

孙宇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画着卦象。李瓒则低头记录,笔尖在简牍上沙沙作响。

“所以他唯有造反一途。”蔡邕的结论沉重如铁,“可造反……终究赢不了。”他看向孙宇,“建宇以为呢?”

孙宇迎上他的目光:“张角输在三点。其一,虽有民心,无治国之才。黄巾三十六方各自为战,缺乏统筹,此兵家大忌。其二,得罪天下士族太甚。他破坞堡、分田地,看似为民,实则断了所有退路。其三,”他顿了顿,“他信的是人定胜天,却忘了天道有常。”

“天道?”蔡邕挑眉。

“秦灭六国,楚汉相争,最后是高帝得天下。新莽篡汉,绿林赤眉,终是光武中兴。”孙宇的声音在茶香中显得缥缈,“为何?因为高帝、光武懂得妥协。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破,什么时候该立。而张角……”他摇摇头,“他要的是一切推倒重来,这是逆天。”

苏笑嫣忽然插话:“可义父方才说,张角先生若在文景之世——”

“那便是顺天。”蔡邕接过话头,“时势不同,道亦不同。张角的悲剧在于,他想在逆势中行顺天之事。”他拿起那卷帛书,缓缓展开,“就像这些孩子。他们生在黄巾之家,本是逆天而行的余孽。可建宇要教他们读书明理,这便是要在逆势中,种一颗顺天的种子。”

帛书上用工整隶书写着办学章程:每日辰时诵经,巳时习字,午时用膳,未时学算,申时习礼。每月朔望考核,优异者奖笔墨,怠惰者罚劳作。末尾还列了书单,从《孝经》《论语》到《九章算术》《急救篇》,皆是蒙学经典。

“孔子云有教无类。”孙宇执弟子礼,“这些少年父母或死或散,他们本身何辜?若能教之以圣贤之道,未来未必不能成为国家栋梁。”

蔡邕的目光越过帛书,望向窗外。晒场上,那些少年已开始劳作。大的搬运柴薪,小的清扫院落,动作虽生疏却认真。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远山的阴影交错,仿佛在土地上写下某种命运的谶语。

“老夫年轻时,”蔡邕忽然说起往事,“最大的抱负是修一部《汉史》。仿司马迁《史记》,上起高祖,下迄当今,为四百年大汉留一部信史。”他苦笑,“可蹉跎半生,只编成《熹平石经》便遭贬谪。从政?更是个笑话。两次入狱,一次流放,连女儿都险些保不住。”

苏笑嫣默默为他续茶。蔡邕握住养女的手,掌心温暖:“如今想来,或许教书育人才是老夫天命所在。张角想用霹雳手段换太平世道,我做不到。但我可以用笔、用书、用这间陋室,教出几个明是非、知荣辱的读书人。”他看向孙宇,眼中重新燃起光芒,“这南州府学分堂,老夫接了。”

孙宇深深一揖:“谢先生。”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南宫晟的声音响起:“孙使君,名册已核对完毕。”

蔡邕望向门外。南宫晟立在门槛外三尺处,这是下属谒见上官的规矩距离。他仍穿着那身粗麻衣服,但头发梳得整齐,双手垂在身侧,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进。”孙宇抬手。

南宫晟脱履入内,先向蔡邕行礼,再递上竹简:“七十三人皆已验明身份。这是各人特长记录——识字的三十九人,会算筹的十七人,通草药的五人,善木工、铁匠的各三人。”他顿了顿,“还有六人,会观星。”

最后一句话让蔡邕眼神微凝。汉代天文星象之学是皇家禁脔,民间私习要治重罪。黄巾军中竟有少年通此术,可见张角当年所图甚大。

孙宇却面色如常:“按章程分班。识字的入甲班,其余入乙班,通特殊技艺的,课余可向专师请教。”他转向蔡邕,“先生以为如何?”

“甚好。”蔡邕点头,“只是教材……”

“已备妥。”李瓒起身打开墙边木箱,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简牍。最上层是《仓颉篇》,往下是《急就篇》《凡将篇》等蒙学经典,最底下竟还有几卷《毛诗》和《春秋左氏传》。

蔡邕随手抽出一卷展开,简牍上墨迹尚新,但字体端庄工整,是标准的汉隶。“这是……”

“郡学弟子手抄的。”孙宇解释,“每抄一卷,补粟米三斗。既练了字,也积了德行。”

这个细节让蔡邕心中一动。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太守——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行事却老辣周密。赈济流民与兴办蒙学本已耗费甚巨,却能想出这种一举多得的法子,既解决教材短缺,又给郡学弟子补贴,还暗中培养了人才。

“建宇用心良苦。”蔡邕由衷道。

孙宇却看向窗外。日头已偏西,将山影一寸寸拉长。那些少年结束劳作,正排队领取晚膳——每人一碗粟粥,两块豆饼,一勺腌菜。他们领到食物后并不立即开吃,而是聚到那根系着黄布条的杉木下,默默站立片刻。

“他们在祭奠。”南宫晟低声说,“祭奠战死的父母亲人。”

蔡邕看见,那个跛足少年将豆饼掰下一角,埋进杉木旁的土里。其余少年效仿,很快地上就堆起一个小小的祭坛。没有哭声,没有咒祝,只有山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从明日起,”孙宇忽然说,“祭奠改在朔望之日。平日辰时,改向孔子像行礼。”

南宫晟身体一震,猛地抬头。这是要彻底斩断这些少年与黄巾的信仰联系。

“有意见?”孙宇语气平淡。

“……没有。”南宫晟低下头,“某会安排。”

蔡邕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孙宇做得对——这些少年要活下去,就必须与过去切割。可那种无声的、代代相传的悲愤,真的能被几卷经书洗净吗?

苏笑嫣忽然起身:“义父,该用药了。”

她指的是蔡邕的风湿旧疾。每日酉时需服一剂祛湿汤药,雷打不动。蔡邕顺势起身告辞,孙宇亲自送到堂舍门外。

山道蜿蜒,暮色渐浓。蔡邕走出一段,回头望去。堂舍已亮起灯火,窗纸上映出孙宇与南宫晟对坐的身影,仿佛两尊凝固的雕塑。而更远处的营地里,炊烟次第升起,与暮霭融成一片苍茫。

“笑嫣,”蔡邕忽然问,“你觉得这些少年,未来会怎样?”

少女提着灯笼走在前侧,昏黄的光晕在石阶上跳动。她思忖片刻,轻声道:“女儿不知。但女儿记得《诗经》有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好一个‘其命维新’。”蔡邕拄杖前行,竹杖敲击石阶的声响在空山中回荡,“张角想用烈火革新,失败了。孙建宇想用文教革新,且看能否成功吧。”

“义父呢?”苏笑嫣回头,眸中映着灯火。

蔡邕望向天际初现的星辰。那些星子历万古而不改,看尽人间兴亡。他忽然想起张角最后那封信里的话:“伯喈,若他日见童子读书于野,老者含饴于堂,请焚书告我,角含笑九泉。”

“我啊,”蔡邕笑了,皱纹舒展开来,“就做个点灯的人吧。”

山风骤起,吹得灯笼摇晃。光影乱舞中,苏笑嫣看见义父眼中有什么在闪烁,不知是泪光,还是映入了今夜特别明亮的星辰。

而山下堂舍内,孙宇正展开另一卷帛书。那是刚从雒阳传来的密报,上面只有一行字:“陛下欲设西园八校尉,以蹇硕总领,分大将军兵权。”

烛火跳跃,将他侧脸映得明暗不定。南宫晟跪坐在下首,屏息凝神。

“看来,”孙宇缓缓卷起帛书,“雒阳的风,要变向了。”

窗外,第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在深蓝天幕上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仿佛某个时代的终结,又仿佛某个新时代的序章,在这一刻,同时降临在这座沉默的方城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