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句话,像一滴水,落进了一锅滚油里。
油没炸。
水却也没了。
赵九平静的心湖却没有起一丝涟漪。
他早已知道自己被人瞧见了。
从他踏进这片由无数秘密堆砌而成的书海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这里是别人的地盘。
在这里,光是活物,纸是活物,连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是活物。
它们都是主人的眼睛。
所以他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双眼睛的主人竟会如此直接地将他点破。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像一个赴约多年的老友,脚步从容,不带半分被识破的窘迫,也不带半分不请自来的心虚。
屋里燃着一炉极淡的檀香,闻着让人心安。
两个姑娘就坐在香雾缭绕里,像两株从同一个梦境里长出来的并蒂莲。
她们生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清丽绝伦,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照着月光一点一点精心雕琢出来的。
可那眉眼间的神气,却又分明是两个人。
一个静。
静得像秋日里结了薄冰的湖面,波澜不惊,却能将天上流云,人间万象,都清清楚楚地映在里头。
一个动。
动得像春风里刚抽条的柳枝,眼波流转间,便有无数细碎的光影在跳跃,仿佛连那沉闷的空气,都能被她搅动得活泛起来。
赵九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静的姑娘身上。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这位一直主事,声线温婉动听的姐姐,竟是个残疾。
她坐在一张样式古朴的铁制轮椅上。
双腿被一张薄毯盖着,看不出情形,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静与安然,却比任何一个四肢健全的江湖人,都更让人觉得安稳。
她也在看他,那双清澈如古潭的眸子里,没有惊,没有惧,只有一丝淡淡的好奇,和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许。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问他是谁,没有问他叫什么,而是问他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仿佛他就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一样,不需要她记住名字。
她的声音就和这炉檀香一样,不疾不徐,恰到好处。
赵九的视线,在屋里那两个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的姑娘脸上打了个转。
“来找两样东西。”
他没有冒昧的介绍自己到底是谁,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沉稳地做了一个礼:“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那个灵动的妹妹,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赵九,那双活泛的眸子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光。
“这金银洞,每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人挤破头想进来。”
“可敢就这么大喇喇地走到影二大人面前,张口就要行个方便的……”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笑得花枝乱颤:“你可是从开天辟地到现在的头一个!”
姐姐没有笑。
她只是更认真地看着赵九,那双静水流深的眸子里,赏识的意味更浓了些:“你不怕死?”
“怕。”
赵九答得干脆利落,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理所当然的诚恳:“自然是怕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从骨子里透出来独属于他的味道,便如陈年的老酒,不经意间就溢了出来:“所以我学了一身不用死的功夫。”
姐姐终于笑了。
那笑意像一朵在冰湖上悄然绽开的雪莲,清冷又动人心魄。
妹妹也跟着笑了,笑声清脆如银铃,在这间满是书卷气的石室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好听的回响。
她们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是她们在这座巨大坟墓般的金银洞里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比那些藏头露尾的江湖豪客有意思。
比那些自作聪明的王公贵胄有意思。
比这里所有的人都有意思。
姐姐敛了笑意,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赵九。
“你想知道什么?”
“方才在拍卖场,有一只箱子,一把钥匙。”
赵九没有任何掩饰的意思:“我想看一看。”
姐姐与妹妹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极快,像两尾在水底交错而过的鱼,快得让人抓不住痕迹。
可赵九看见了。
妹妹的身子毫无征兆地动了。
她就像一只被风托起的纸鸢,又像一片被月光浸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拔地而起,朝着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紫檀木柜飘了过去。
她轻盈,灵动,仿佛不是人在动,而是一缕风,一道光。
赵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缩成了针尖。
他看出来了。
这姑娘的轻功,已臻化境。
那份飘逸与写意,绝不在自己之下。
若是当真一对一搏命,她若存心要走,自己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绝无可能将她留下。
很快,妹妹的身影如一片落叶,悄然无声地落回了原地。
她手里多了一只锦盒。
她没有将锦盒递过来,只是随手放在了脚边的地上,然后抬起那张与姐姐一般无二,却多了七分灵动娇俏的脸,笑靥如花地望着赵九。
“第二件呢?”
赵九的目光,从那只锦盒上移开,落回姐姐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
“蜀地布防图。”
姐姐的脸上,依旧瞧不出半分波澜。
她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一串数字。
“四九,三九,四。”
妹妹的身影,又一次动了。
这一次,她像一只被惊起的乳燕,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了另一排更高的书柜前。
她踮起脚尖,从最顶层抽出一份用金线密密捆扎的卷轴,又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姐姐的身旁。
她没有将卷轴放下,只是用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眷恋,摩挲着卷轴上冰凉的金线。
姐姐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份卷轴上。
“你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动听,可话里的意思,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悄然无声地缠了上来:“现在,是不是该说说我们想要的东西了?”
赵九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你我萍水相逢,我身上,怎么会有姑娘想要的东西?”
姐姐笑了。
那笑意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你我虽是萍水相逢,初次见面,可这水底下的根,却早就缠在了一处,剪都剪不断。”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个最有耐心的说书先生,将一桩看似毫无头绪的乱麻,理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天下,想要蜀地布防图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东西若是拿出去拍,换一座城池,都绰绰有余。”
“像你这般不声不响摸进来,张口就要这要命东西的人,放眼天下,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