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初跪下了。
膝盖骨头磕在石板上,闷闷一声响,像是往一潭千年未动的死水里丢了颗石子。
声响不大。
却在这间被血腥气和绝望浸透了的石室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撞在墙上,又悄无声息地散去。
陈靖川那场自说自话的审判,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那张隐在昏暗光影里的脸,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薄得像蝉翼。
只是那笑里头,没有半分暖气,全是淬了冰的刀子。
“既然各位,已经将陈某当作了朋友。”
他嗓音温和,像个在自家院里招待客人的读书人,可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带着一股子不容人说个不字的寒气:“陈某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的朋友。只是,得先委屈各位在此处稍候片刻。咱们共同的敌人,很快就会来寻我们了。”
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不是一个人的。
是很多人的。
那声音密集又沉重,像一场毫无征兆的夏日暴雨,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狠狠砸在石室里每个人的心坎上,砸得人胸口发闷,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赵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双在黑暗里待久了,早已比野猫还要灵敏的耳朵,在那片杂乱如麻的脚步声里,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动静。
有一道脚步声,格外清晰。
沉稳,内敛,不疾不徐。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用尺子仔细量过,不偏一分,不倚一寸,不多一分力,也不少一分力。
那不是脚步声。
那是一颗被绝对的意志所掌控的心跳,一步一响,踏在通往地狱的路上,也踏在了赵九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
他不敢完全确定。
可那个人的身影,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清晰得像是昨日才见过。
直到那道脚步声,穿过外头的喧嚣与刀剑声,独自一人,走进了这间石室。
直到那人开了口。
嗓音像一块在北地冰河里冻了千年的石头,又冷又硬,听不出半点人情味儿。
“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来的人,有四个。
可当先一人,挡住了身后三人。
是邢灭。
方才开口问话的,就是他。
陈靖川笑了。
他看着邢灭,笑声里带上了几分理所当然的讥诮,像是看见了一件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旁人给他当狗,我尚且能想得通,或是为钱,或是为权。”
“可我独独想不通,为何第一个摇起尾巴的人会是你,邢灭。”
“你这样的人,也会甘心去当别人的狗?”
“这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邢灭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回答这个满是羞辱意味的问题。
他只是又问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冷了三分,像是能刮下人一层皮肉。
“你是不是,要毁了影阁?”
“毁了?”
陈靖川像是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低声地笑,然后那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放声大笑。
笑声在这死寂的石室里来回冲撞,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癫狂与悲凉。
“将影阁交到那个从穷山沟里刨食吃的野狗手里,才是真正毁了影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
“你知不知道,如今的天下,已成了何等模样!”
“你想靠着一条连自家门前屎都吃不干净的狗,来做那匡扶天下的大事?”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一步步走向邢灭,那张温和儒雅的面具早已被撕得粉碎,只剩下一张因极致的愤怒与狂热而扭曲的脸。
“只有我!”
“只有我陈靖川,才能让影阁重拾往日的荣光!”
“只有我,才能让这分崩离析的天下,重归一统,重振我大梁国威!”
邢灭始终没有动。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男人,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是怜悯。
陈靖川像是被他这道眼神狠狠刺痛了,声音愈发激昂,也愈发冰冷刺骨。
“今日,无论是谁来了。”
“你们,都得死!”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那片更深沉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影二!”
“动手!”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无数的脚步声,像决了堤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轰然涌入了这间小小的石室。
杀戮开始了。
就在那潮水般的人即将淹没一切的瞬间。
一只手从斜刺里探出,一把抓住了赵九的胳膊。
带着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巧劲儿,像是游鱼摆尾。
赵九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如一片没有分量的枯叶,被一股气流卷着,悄无声息地朝着上方飘去。
是温良。
他将赵九拉进了石室顶端一处早已备好的暗格里,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只在夜里捕鼠的狸猫,没发出半点声响。
周遭无数涌入的脚步声仿佛一下子被隔远了,变得有些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水在听。
温良没有说话。
他只是飞快地抬起手,用那根冰凉的指尖,在赵九的胳膊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他们要开战,现在是出去的最好机会。”
赵九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