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远。
这三个字,像一颗生了锈的铁钉,被人一榔头狠狠砸进了赵九的天灵盖。
先是疼,然后是麻。
麻意顺着脊梁骨一路往下,顷刻间就冻住了四肢百骸。
他整个人像是被腊月寒风吹了一宿,僵在了原地。
心口窝被一只手攥住了,攥得死紧,再一圈一圈地拧,拧出了血水。
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本该在潭州城坐镇中军,发号施令的大唐将军,那个在城外只差一步,便将自己逼杀至绝境的男人,竟然也一头扎进了这片不见天日的金银洞。
赵九下意识地收敛了全身的气机,连呼吸都仿佛停了。
他不敢动。
也不敢想。
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一想就要断。
直到那股能将人神魂都冻僵的惊骇,缓缓沉淀下去,化作了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才敢在心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
还好。
还好自己跑得够快,藏得够深。
以刘知远那等人物的性子,一旦被他嗅到半点自己的气味,今夜这金银洞,怕就不是死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一场自己无论如何也接不住的滔天风波,一场避无可避的恶战,怕是就要当场见血。
自己算是躲过了一劫。
可石室里,那场真正的浩劫才刚刚拉开一道帘子。
“刘知远。”
陈靖川的声音,在死寂里轻轻响起,像是说一个邻居的名字,平淡寻常。
他好像还笑了笑。
那笑声极轻,像是冬日里枯枝刮过窗纸,瘆人。
“原来是你。”
刘知远的声音里,没有半分身陷囹圄的自觉。
那股武将特有早已刻入骨髓的骄横与跋扈,依旧是那般理所当然,像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也是他家的将军府。
“怎么?”
“听见本将军的名字,吓得腿软了,不敢说话了?”
“方才那个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的陈先生去哪儿了?”
陈靖川没有理会他的言语讥讽,只是淡然地将先前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你来这里,做什么?”
“呵。”
刘知远冷笑,笑声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像是大人在看一个不懂事的稚童。
“我来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问。”
“你只需知道,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沟老鼠,在这里称王称霸,我懒得理你。”
“出了这金银洞,我刘知远想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几分。”
“出了这儿……”
陈靖川的声音,依旧平得像一碗隔夜的温吞水,不起半点涟漪。
“我确实是那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话语微微一顿,再开口时,腔调陡然一转,像是出鞘的刀,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森然寒意。
“可在这儿……”
“你才是那只老鼠。”
“你说什么?!”
刘知远像是被人当面抽了一记耳光,声音陡然拔高,怒不可遏。
一股磅礴的杀机,如山洪决堤,轰然炸开。
“锵——”
一声极轻的剑鸣,不高亢,却清越如山涧碎冰,冷冽如腊月寒风,将这凝固如铁的死寂,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刘知远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毫不遮掩的杀意。
“我只再问你最后一遍。”
陈靖川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里有无奈,有疲惫,更多的是一种懒得与外人分说的疏离。
“在外面,你是将军,我是老鼠。”
“可到了这金银洞里……”
“老鼠,是你。”
话音,像是最后一捧盖棺的土落下了。
一道极轻微的,像是麻袋被扔在地上的闷响,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沉甸甸,狠狠擂在了赵九的心口上。
然后,周遭的一切,都归于死寂。
那股先前还咄咄逼人,仿佛能将整座洞穴都点燃的骄横气息,就像被人掐断了灯芯的烛火,一瞬间便熄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赵九的心,在那一瞬间几乎停跳。
他整个人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死了?
就这么……死了?
一个在沙场上百战功成的大唐将军,一个手握重兵,能让潭州府衙都要看其脸色的宣威将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片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死得比一只被人随脚踩死的蚂蚁,还要干脆利落。
这个陈靖川,是疯子不成?!
这哪里是为了争什么影阁阁主的虚名,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当着这么多江湖人的面,宰了一位朝廷的武将!
他这是要放火烧山,要把影阁这个在黑暗里盘踞了不知多少年的庞然大物连根拔起付之一炬么?!
就在这时。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不远处的黑暗里,幽幽传来。
那叹息声轻得像片落叶,却又重得像块顽石,不偏不,恰好就砸在了赵九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上。
“你啊,是真的嫌命长了。”
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一截朽木,被扔进了火堆里,烧得久了,发出的最后一声轻响。
这声音……
赵九的眼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个身影,穿着官袍疾驰在洛阳街道上,一把金刀和自己交手一次的大理寺少卿。
陆少安。
黑暗中,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是陈靖川。
他朝着那叹息声传来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似乎是笑了笑。
笑声在死寂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看来你很急。”
那人又是一声苦笑,那口气里,满是懒得与外人道的疲惫。
“我并不着急。”
黑暗中,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像是酒水入喉的声响:“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做,棋走得太险。”
“风险越大,回报才越大,不是么?”
陈靖川的声音,恢复了那份云淡风轻。
他走到了那人面前。
“现在……”
他一字一顿,那声音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不是砸在耳朵里,而是轰然一下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轮到你了。”
那声叹息之后,是一阵更长更沉的沉默。
像一块看不见的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沙哑嗓音,在陈靖川那不带一丝人情味儿的逼视下,并未出现半分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