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城破后,明军将士第一时间投入灭火。
数百名士兵提着水桶、扛着云梯,穿梭在燃烧的王宫废墟之间,井水、河水轮番运送,与熊熊烈火鏖战了整整一日一夜。
待火势终于熄灭,昔日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朝鲜王宫,早已沦为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
烧塌的梁柱歪斜地架在瓦砾之上,原本光洁的石阶布满焦痕,殿宇的朱红漆皮剥落殆尽,露出熏黑的木骨,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与焦糊味,再也寻不到半分往日的奢华。
绫阳君李倧站在王宫废墟前,望着眼前的惨状,只觉得欲哭无泪。
他本盼着拿下汉城后,能入主王宫,正式上位为王,可如今宫殿尽毁,称王大典无处可办,连个像样的居所都没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暂时迁回王宫隔壁那座原本属于绫阳君的宅邸。
这座宅邸虽也算精致,却与王宫的规制相去甚远,站在院中望着不远处的废墟,李倧心中满是怅然,却也只能接受现实。
毕竟,能保住性命、稳坐王位的希望,全寄托在明军身上。
拿下汉城后,贺世贤并未急于挥师南下。
他手中握着李珲勾结叛逆的铁证,覆灭残余势力本是易如反掌,但若操之过急,反而可能引发地方动荡。
现阶段,“稳”字当头才是上策。
先彻底消化汉城周边的人口与土地,建立稳固的后方基地,再图南下肃清残寇。
更关键的是,数万明军涌入朝鲜,人嚼马咽之下,粮草消耗极为惊人。
若想长远经略朝鲜,甚至为日后征伐倭国铺路,朝鲜本地的粮食生产必须自给自足,绝不能依赖长途转运。
为此,贺世贤定下了“收编、清丈、屯田”三大方略,有条不紊地推进治理。
收编俘虏方面,明军对新收的俘虏进行了细致甄别。
顽抗的倭兵与匪类依旧押往矿场、河道服苦役。
愿意归降的朝鲜官军与流民,则打散编入仆从军,由明军将领严加训练,补充兵力。
而那些被裹挟的普通百姓,尽数释放,发放口粮,引导他们返乡务农。
清丈土地的举措则更为关键。
贺世贤派遣明军精锐与朝鲜本地乡绅一同下乡,带着丈量工具,逐村逐户清查土地。
此时的朝鲜,历经连年兵祸与叛乱,人口凋敝,许多村落十室九空,无主田地随处可见。
更有大批朝鲜贵族、官员因跟随李珲、全焕叛乱,已被明军依法剿灭,他们名下的大片良田,自然被朝廷收回,充为公田。
与此同时,大明廷早已议定,在汉城设立“汉城卫”,将其打造为经略朝鲜、日本的军事与行政核心。
清查出来的大部分肥沃良田,皆划归汉城卫名下,作为官田,由卫所士兵与俘虏共同耕种。
至于普通百姓与流民的土地分配,贺世贤也早有安排。
无主之地按人口均分,每户授予三亩良田。
原有的土地所有者,只要能出示凭证、未曾参与叛乱,便确认其所有权,且免征三年赋税。
为了保障农业生产,贺世贤还下令将大部分俘虏调往各地,疏濬河道、修建堤坝、开垦荒地。
这些俘虏在明军的看管下,每日劳作不息,昔日的叛乱者,如今成了恢复生产的劳力。
一条条淤塞的河道被疏通,一片片荒芜的土地被开垦,一块块良田被规整,朝鲜的农业生产迅速走上正轨。
明军的这些举措,实实在在地惠及了朝鲜百姓。
此前,他们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无地可种。
如今,不仅能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还能享受赋税减免,眼见着田地丰收有望,心中对明军的敬畏渐渐化作了拥护与感激。
街头巷尾,百姓们不再谈论战争的恐惧,而是热议着分到的田地与即将到来的收成,明军“救民于水火、安邦于乱世”的形象,在朝鲜百姓心中愈发高大。
朝鲜百姓之所以对远道而来的明军倾心拥戴,主要在于朝鲜上层实在太过于虫豸了。
当“活着”都成了奢望,谁能带来生路,谁便是民心所向。
朝鲜底层百姓以良人(平民佃农、小手工业者、小商贩)与贱人(奴婢、佃仆、贱民)为主体,占总人口的八成以上。
对他们而言,人生从无“生活”二字,唯有“求存”的挣扎。
良人之中,佃农是最庞大的群体,他们租种地主田地,却要将半数乃至七成的收成作为地租上缴。
小手工业者与小商贩则在苛捐杂税与豪强盘剥下苟延残喘,一件粗布衣裳、半袋糙米,便是他们能奢望的全部。
而贱民阶层的处境更是炼狱般的绝望。
他们是两班贵族与豪强的私有财产,可被随意买卖、打骂,甚至因主人一时兴起便惨遭屠戮。
有记载称,朝鲜世宗年间便有“奴婢无状,主人杀之无罪”的律法。
这一制度延续百年,贱民们世代依附主人,吃的是掺着砂石的麸皮与难以下咽的野菜,住的是四面漏风的茅草棚,繁重的劳作与恶劣的待遇让他们的平均寿命不足四十岁,很多孩童尚未成年便因饥饿或劳累夭折。
壬辰倭乱虽已过去二十余年,但其对朝鲜半岛的创伤从未愈合,经济与民生早已彻底崩坏。
全国耕地荒芜过半,汉城、平壤等昔日繁华都城的周边,至今仍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田埂上散落着无人掩埋的枯骨,废弃的村落里杂草疯长,偶尔能见到蜷缩在断壁残垣中的流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如同风中残烛。
手工业因工匠逃亡或战死而一蹶不振,纺织、冶铁等行业近乎停滞,百姓日常所需的盐、布等物资极度匮乏,很多人只能穿着拼凑的粗麻破衣,寒冬时节甚至以树皮、茅草裹身,冻死者不计其数。
而倭乱之后,土地兼并的狂潮更是将百姓推向绝境。
两班贵族(士大夫阶层)与豪强地主借着“占垦公田”“接收无主地”的名义,通过权势强占、伪造田契等手段,垄断了全国七成以上的耕地。
失去土地的百姓别无选择,要么沦为佃农,要么卖身为奴。
佃农的地租高达五成至七成,一户佃农耕种一亩田,即便丰年收获一石粮食,交给地主后剩余的部分也仅够勉强糊口。
若遇灾年颗粒无收,还得向地主借下月息三成以上的高利贷,不出半年债务便会翻倍,最终往往只能卖儿鬻女抵债。
平安道一位老佃农的遭遇便是缩影。
他借地主半石粮食,一年后本息翻滚至两石,无力偿还之下,只能将年仅八岁的儿子送给地主为奴,自己则带着老妻逃荒,最终饿死在路边。
更令人窒息的是朝鲜王朝极端苛刻的税收与徭役制度。
底层百姓需承担的赋税名目繁多,堪称“无物不税”。
田税按耕地等级缴纳粮食,即便灾年颗粒无收也不得减免。
军布税要求每户每年缴纳两匹麻布(或折钱),无论家中是否有男丁服役,贫困家庭无布可缴,只能卖粮或借债。
盐税、酒税、矿税、过桥税、市场税之外,甚至还有“灶税”(烧火做饭需缴税)、“门税”(出门需缴税),连百姓上山砍柴、下河捕鱼都要缴纳“山税”“水税”。
作为明朝藩属国,朝鲜需向明朝缴纳人参、纸张、布匹等贡品,这些沉重负担最终全转嫁到底层百姓身上。
徭役更是无休止的折磨,百姓需服“常徭”(修建宫殿、城池、驿站、堤坝)与“临时徭役”(运输粮草、修建军堡、护送官员),每年服役时间长达三至六个月。
青壮年男子被征调后,家中田地无人耕种,老人、妇女只能拖着病体勉强维持,很多家庭因此家破人亡。
黄海道某村落曾有三十户人家,一次徭役征调二十名青壮年,半数死于劳累与疾病,归来者不足五人,最终村落沦为空村。
雪上加霜的是,天启年间的天灾与人祸接踵而至。
皇太极入侵、全焕叛乱、绫阳君与李珲争权,让朝鲜陷入持续动荡。
1622年全国大旱,汉江水位下降至可徒步过河,稻田龟裂,庄稼枯死,饥荒迅速蔓延,最终酿成“人相食”的惨剧。
平安道、黄海道的地方志明确记载:“天启三年,饿殍满路,父子相食,村落为空”。
而本应救济百姓的“常平仓”(储备粮)早已被官员贪污殆尽,仓库里只剩空麻袋,救济粮根本无法到达百姓手中。
更有官员趁机囤积粮食,抬高粮价,大发国难财。
汉城一名官员将粮食价格炒至平日的十倍,看着百姓饿死街头,却闭门享乐,最终因民愤太大才被匆匆处置。
朝鲜王朝的“良贱制度”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良人与贱人不得通婚,贱人不能参加科举,甚至不能穿白色衣物(白色是两班专属颜色),若贱人不小心冲撞两班贵族,可被当场打死而无需偿命。
百姓毫无政治权利,地方官由两班担任,他们与豪强勾结,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若被冤枉或遭受剥削,根本无处申诉。
所谓的“诉冤鼓”形同虚设,反而可能因“以下犯上”被治罪。
偶尔爆发的“奴变”(奴婢反抗主人)或“民乱”,也因缺乏组织、武器简陋,很快被官府镇压,参与者多被凌迟处死,头颅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以儆效尤。
天启元年,庆尚道奴婢因不堪主人虐待发动反抗,烧毁地主庄园,最终被官府派兵围剿,百余名参与者全被残忍杀害,其家人也被流放为奴。
这般暗无天日的日子,朝鲜百姓早已对本国上层失望透顶,何来半分感激之情?
而明军一到,便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没收叛乱贵族与豪强的土地,按人口均分给出无地百姓,每户授予百亩良田,还发放种子与可借耕牛。
废除苛捐杂税,只征收三成田税,徭役每年不超过一个月,且多是修水利、开荒地等利民工程。
废除“良贱之别”,允许贱人自由择业、参与农耕,不再受随意买卖打骂之苦。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们苦了一辈子,从未被当成人看待,而明军带来的不仅是土地与温饱,更是做人的尊严。
谁把他们当牛马压榨,谁把他们当子民善待,谁是为一己私欲祸国殃民,谁是为安定民生浴血奋战,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秤,分得明明白白。
如此一来,朝鲜百姓对明军倾心拥戴,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汉城,以及北面诸道进行清丈田地、开坑荒地、分配土地,并且进行春耕前的准备。
而另外一边。
全罗道罗州,昔日繁华的州府如今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朝鲜国主李珲暂居的行宫,虽是临时修整,却难掩破败。
朱漆剥落的梁柱、蒙尘的窗棂、萧瑟的庭院,无一不映衬着主人此刻惶惶不安的心境。
行宫正殿之内,李珲身着褪色的王袍,发髻散乱,往日里还算沉稳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惊慌失措。
全焕败了,汉城丢了,三万大军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对马藩的倭人也败了,藩主宗义成被俘,残部仓皇逃窜,再无半分战力。
最让他心惊胆战的是,他寄予厚望、秘密派遣的大将朴一宿,竟也落得兵败被俘的下场。
这一连串的噩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珲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深知,朴一宿是他的死穴。
一旦朴一宿倒戈,他勾结叛逆、对抗大明的罪名便会铁证如山,而如今,这最坏的情况,似乎已经成真。
“大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吏曹判书李尔瞻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官帽歪斜,袍角沾满尘土,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慌乱。
他扑倒在殿中,声音带着哭腔:“大王,明国……明国派遣使者来了!此刻已在行宫门外,要求面见大王!”
使者?!
李珲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惊雷炸响,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又踉跄着坐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使……使者?明国……明国派使者来做什么?”
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大明此刻派使者前来,绝不可能是安抚,大概率是兴师问罪!
李尔瞻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声音带着绝望。
“臣……臣不知!
但看使者仪仗,来者不善啊!
如今我朝鲜已无半分抵御之力,我等的生死荣辱,全在大明皇帝的一念之间了!”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
汉城已破,明军主力随时可能南下,罗州不过是弹丸之地,根本不堪一击。
李珲深吸一口气,极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指尖的颤抖、额头的冷汗,都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他知道,此刻绝不能得罪大明使者,只能寄希望于能蒙混过关。
“快……快请使者入殿!”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传令下去,全殿臣工,随我出迎!”
片刻之后,李珲带着一众文武大臣,躬身立在行宫正殿门外,寒风卷着落叶吹过,冻得众人瑟瑟发抖,却无一人敢抬手拢一拢衣襟。
很快,一队身着大明官服的人马缓步走来,为首的使者身材高大,身着使者官袍,腰佩金鱼袋,手中握着一根象征皇权的节杖,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朝鲜君臣时,不带半分温度。
他身后的两名随从,捧着一个黑漆木盒,盒身严密封闭,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使者径直走入正殿,既不行君臣之礼,也不顾及殿内的礼仪,径直走到殿中,将手中节杖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殿内众人心头一凛。
随即,他抬手示意随从将木盒呈上,一把掀开盒盖,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正是李珲的心腹大将,朴一宿!
“李珲!”
大明使者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大殿。
“此乃你麾下心腹大将朴一宿的头颅!
你暗中派遣朴一宿,伙同叛逆全焕、勾结倭国贼寇,公然对抗我大明宗主国,屠戮天兵,祸乱朝鲜,你该当何罪?!”
“噗通”一声,李珲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浑身颤抖,如同筛糠,往日里的帝王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不……不是的!使者明鉴!”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很快便磕出了血痕,声音带着哭腔。
“朴一宿……朴一宿擅自勾结叛逆,出兵对抗大明,绝非我的本意!
是他假传王旨,瞒天过海,我……我毫不知情啊!
还请使者为我辩白,向大明陛下禀明实情!”
“哼!”
大明使者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讥讽。
“事到如今,还想狡辩?
试图摆脱干系?你做过的事情,岂能不认?
朴一宿早已招供,所有书信、调兵令牌,皆有你的亲笔印记,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抵赖!”
他目光扫过殿中跪伏一片的朝鲜君臣,这些人个个面带惊惧,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使者的声音愈发冰冷。
“大明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汉城已破,叛军已灭,天兵随时可南下罗州!
不过,我大明皇帝仁慈,念及朝鲜乃藩属百年,给你们一条生路。
限你们半个月之内,率领文武百官,前往汉城请罪,束手等待大明处置!”
说到此处,使者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同寒冬利刃。
“若敢拖延时日,或有半分不从,天兵一到,必将踏平罗州,鸡犬不留,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