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山夜袭大捷之后,张应昌并未急于挥师直取汉城,而是选择在城外安营扎寨,用三日时间潜心消化战果、收拢俘虏、整饬军队。
毕竟,全焕与柳川调兴此次夜袭声势浩大,投入的兵力足有三万之众,虽一战崩溃,却也散落着大量残兵与物资,若贸然进军,难免留有后患。
战后的明军大营外围,临时搭建的俘虏营连绵数里,密密麻麻的俘虏被绳索串联着,蹲坐在雪地上,个个衣衫褴褛、面如死灰。
这三日来,明军士兵四散搜捕,无论是藏在山林中的溃兵,还是躲在附近村落的逃卒,尽数被揪出。
夜袭一役,叛军与倭兵被杀者不过数千人,更多的人是在混乱中溃散,最终沦为俘虏。
至第三日傍晚,张应昌清点俘虏人数,竟已超过一万五千人,远超预期。
这些俘虏的成分着实驳杂不堪。
有全焕收拢的流民匪类,他们面黄肌瘦,眼神怯懦,手中的兵器不过是锈迹斑斑的柴刀与木棍。
有先前投降全焕的朝鲜官军,他们身着残破的甲胄,低垂着头颅。
还有数百名对马藩的倭兵,虽被缴械,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中带着几分桀骜,只是在明军士兵的刀枪之下,不敢有丝毫异动。
更让张应昌惊喜的是,俘虏之中竟藏着两大关键人物。
其一,便是朝鲜国主李珲派来的大将朴一宿。
当日他抛下麾下士兵,带着亲信仓皇遁逃,却不知明军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明安台吉率领的蒙古游骑速度迅捷,循着踪迹一路追击,最终在城南三十里的一处山坳中将他截获。
彼时的朴一宿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战马累死,亲信逃散,自己则躲在山洞中瑟瑟发抖,被蒙古骑兵如同拎小鸡般拖了出来,绑回大营。
“有朴一宿在,李珲的罪名便彻底坐实了!”
张应昌看着被押跪在帐前的朴一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身为大明的藩属国主,李珲不思协助宗主国剿灭叛逆,反而暗中派遣大将,勾结全焕与倭人,公然对抗大明官军,此等叛逆之举,已然触碰了大明的底线。
这样的朝鲜国王,早已没有存在的必要,而朴一宿,便是扳倒他的最关键人证。
另一位重量级俘虏,便是对马藩藩主宗义成。
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倭国藩主,被俘之后倒是摆起了架子,被关押在囚车中时,整日里扯着嗓子嚷嚷,口口声声要“切腹自尽,以全武士名节”,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张应昌听闻后,只觉得可笑,当即让人给宗义成送去一把太刀,冷笑道:
“既然你想切腹,本镇便成全你,给你个体面。”
可谁知,宗义成接过太刀,却迟迟不肯动手,反而梗着脖子喊道:
“切腹需有介错人!无介错人,何以保我武士尊严?”
这番话,彻底暴露了他色厉内荏的本质。
张应昌见状,心中不屑更甚。
所谓的“武士道”,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的遮羞布罢了。
对于这样的人,张应昌向来不会客气。
“既然你不愿自尽,那便做点有用的事!”
张应昌当即下令,撤去宗义成的囚车,却并未给他人身自由,反而将他交给军中杂役,让他干起了最卑贱的活计。
端屎盆子、清理马厩。稍有懈怠,负责看管的士兵便挥鞭抽打,毫不留情。
起初,宗义成还想顽抗,嘶吼着“士可杀不可辱”,结果被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
几日后,这位曾经嚷嚷着要切腹的藩主,彻底没了往日的傲气。
他穿着沾满污秽的破衣,佝偻着身子,端着沉重的屎盆子,一步一挪地穿梭在营中,眼神麻木,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偶尔遇到明军士兵,还会下意识地低下头,生怕再挨鞭子。
一番铁血规训下来,昔日不可一世的对马藩藩主,已然成了服服帖帖的阶下囚。
三日之间,张应昌不仅收拢了大量俘虏,还清点了缴获的物资。
数万件兵器、数百匹战马、数万石粮食,以及对马藩带来的数门仿制铁炮。
这些物资,补充了不少明军的损耗。
同时,他还对俘虏进行了初步甄别,将愿意归降的朝鲜官军编入辅兵,将顽抗的倭兵与匪类单独关押,严加看管。
天启四年一月二十九日,天朗气清,寒风虽依旧凛冽,却已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水落山明军大营外,旌旗猎猎,甲胄鲜明,张应昌率领本部军将肃立道旁,目光眺望着北方来路,静静等候着大军主帅贺世贤的到来。
作为先锋主将,张应昌此番夜袭反伏,已然立下不世之功。
破敌主力三万,斩敌数千,俘虏逾万五千人,生擒对马藩藩主宗义成与李珲麾下大将朴一宿,不仅重创了叛军与倭兵的有生力量,更攥住了扳倒李珲的关键罪证。
但他深知,仅凭自己麾下这三万余人马,想要鲸吞整个朝鲜、彻底稳定局势,终究力有不逮。
汉城作为朝鲜都城,城防坚固,残余势力盘根错节,必须等待贺世贤率领的明军主力抵达,才能一举攻克,永绝后患。
更重要的是,军中行事,向来离不开人情世故与分寸拿捏。
他一个副总兵,已然凭借夜袭之功震动全军,若再独吞拿下汉城的头功,难免会引来功高震主之嫌,也会让其他将领心生不满。
夜袭破敌、重创主力的功劳已然足够厚重,足以让他在朝廷论功行赏时拔得头筹,再多的功劳,反而不是他这个层级能够稳稳消化的。
不如将拿下汉城的功劳让给主帅贺世贤,既彰显了自己的谦逊与敬畏,也能让上下一心,后续行事更为顺畅。
正当张应昌思绪流转之际,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紧接着,黑点逐渐放大,化作一片连绵不绝的旗帜海洋。
“明”字大旗高高飘扬,各营将旗分列两侧,猎猎作响,在晨光中舒展摇曳,一眼望不到尽头。
马蹄声如同闷雷滚动,从远方缓缓传来,越来越清晰,震得脚下的冻土微微发麻。
队列之首,一匹神骏的乌骓马昂首嘶鸣,马背上端坐的正是身着玄铁重甲的贺世贤。
他肩甲上的虎头纹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腰间环首刀佩挂整齐,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威严与气场。
随着大军逐渐逼近,那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两侧肃立的明军将士无不心生敬畏。
待贺世贤行至近前,张应昌当即上前一步,率领身后的具仁垕、王平、明安台吉等一众军将单膝跪地,声音整齐划一,响彻云霄:
“末将张应昌,拜见贺帅!”
“我等拜见贺帅!”
贺世贤见状,不敢有半分托大,当即翻身下马。
他快步上前,双手扶起张应昌。
“协镇此番立下奇功,以少胜多,大破夜袭之敌,生擒贼酋,实乃大功一件!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他看向张应昌的眼神中,满是赏识与欣慰。
张应昌没有趁胜急攻汉城,反而原地休整等候主力,这份心思,贺世贤自然了然。
这是在将拿下都城的头功让给自己。
既有破敌之勇,又有处事之智,懂得进退分寸,这样的将领,怎能不让人器重?
张应昌起身,躬身拱手道:
“全赖贺帅调度有方,将士用命,末将不过是侥幸成事罢了。
如今大军主力已至,汉城指日可下。
末将已在营中备好薄酒,为贺帅与大军接风洗尘,请贺帅入营歇息!”
“好!”
贺世贤爽朗一笑,拍了拍张应昌的肩膀。
“入营之后,再与你细说进军汉城之事!”
说罢,贺世贤与张应昌并肩而行,身后的军将与士兵们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地朝着明军大营走去。
贺世贤与张应昌并肩前行,谈笑间尽是对先锋之功的赞许,那股君臣相得的势头,看得身后一众将领心头五味杂陈。
总镇坐营游击戴光裕、管义州参将事副总兵李怀忠等人,目光死死黏在张应昌的背影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底翻涌的羡慕、嫉妒与不甘几乎要溢出来。
“他娘的!”
李怀忠攥紧缰绳,低声咒骂藏不住满心愤懑。
“这泼天的功劳,竟让张应昌这小子独吞了!”
戴光裕一旁附和,嘴角撇出几分怨怼。
“咱们跟着主帅长途奔袭,脚不沾地赶来,结果颗粒无收,全成了看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满肚子懊恼。
早知道先锋之位能立下这般奇功,当初说什么也该撕破脸去争一争。
可如今木已成舟,张应昌破敌三万、生擒贼酋的功绩早已传遍全军,再悔也无济于事。
好在众将很快收住怨怼,眼神不约而同地投向汉城方向,心头重新燃起火苗。
戴光捋了捋胡须,语气带着几分期许。
“功劳也没被他立绝,汉城还稳稳地立在那儿呢!”
李怀忠眼前一亮,深以为然。
“正是!拿下朝鲜都城,生擒李珲,这功劳未必比夜袭之功小!”
一念及此,先前的失落尽数消散,众人精神一振,催马紧随贺世贤身后,浩浩荡荡涌入明军大营。
大营另一侧,绫阳君李倧正焦躁踱步,身旁的具仁垕快步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则消息。
李倧猛地驻足,原本略带阴郁的眼眸瞬间亮起,语气难掩急切:“你方才说什么?俘虏之中,竟有朴一宿?”
“不错!”
具仁垕躬身应道:
“正是李珲麾下大将朴一宿,他当日遁逃时撞上明安台吉的蒙古游骑,已被生擒押回大营。”
“哈哈!好!太好了!”
绫阳君闻言,忍不住抚掌大笑,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朴一宿乃是李珲心腹,如今他勾结全焕、联合倭兵对抗大明的罪证,有了这活口便成了板上钉钉的铁案。
身为大明藩属,不思报效宗主国,反倒暗通叛逆,此等不忠不义之君,岂能再稳坐王位?
李倧心头激荡,目光望向汉城皇宫的方向,胸中已然燃起登顶王座的雄心。
待李珲倒台,他这个顺服大明的宗室,便是新朝鲜国王的不二人选!
然而,这份狂喜尚未持续片刻,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营外传来。
绫阳君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明军精锐列队而过,玄铁重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冽寒光,火铳与长枪排列得如同钢铁森林,士兵们个个身形挺拔、气势沉凝,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悍勇与肃杀。
那股排山倒海的军威,宛如天兵降临,看得绫阳君心头一沉。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方才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悄然涌上心头。
李倧缓缓收回目光,望着脚下的土地,无声地长叹一声。
明军如此强盛,朝鲜的兴衰存亡早已握在大明手中。
他即便能如愿登上王位,也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傀儡罢了,朝堂大政、军民要务,恐怕都要听凭宗主国的摆布,哪里还有半分自主之权?
先前的雄心壮志,在此刻强大的明军面前,终究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喟叹。
未久。
明军大营主帐之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案几之上,摆满了烤肉、烈酒与从朝鲜乡间搜罗的蔬果,虽无宫廷宴饮的精致奢华,却透着一股军营特有的粗犷豪放。
贺世贤端坐主位,身披玄色披风,卸下了沉重的甲胄,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战场的肃杀。
张应昌、戴光裕、李怀忠等将领分列两侧,明安台吉等蒙古首领与具仁垕等朝鲜将官亦在其列,众人举杯痛饮,畅谈连日来的战事,帐内欢声笑语与酒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绫阳君李倧陪坐次席,始终面带恭敬的笑容,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贺世贤,暗自盘算着如何进一步讨好这位大明主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倧忽然起身,躬身拱手道:
“贺帅,此番大明天兵解救朝鲜于水火,平定叛乱,功在千秋。
本王无以为报,愿将宣祖嫡女、仁穆王后唯一幸存的子女,贞明公主献给贺帅,侍奉左右,聊表寸心。”
话音刚落,帐帘被轻轻掀开,两名侍女搀扶着一位年轻女子缓步走入。
那女子身着朝鲜传统宫装,裙摆绣着繁复的花纹,乌黑的长发挽成高髻,插着一支碧玉簪,肌肤白皙如雪,眉眼如画,鼻梁小巧,唇若涂丹,行走间身姿窈窕,宛如弱柳扶风。
正是贞明公主。
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带着几分娇羞与不安,不敢抬头直视帐内众人。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诸将的目光纷纷落在贞明公主身上,眼中无不露出惊艳之色。
这般清丽脱俗的容貌,即便是在大明后宫之中,也属罕见。
贺世贤抬眼望去,心中亦暗赞一声“绝色”,但转瞬之间,便压下了心中的涟漪。
他缓缓放下酒杯,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对着绫阳君摆了摆手:
“绫阳君客气了。
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本帅岂能唐突?
此番出兵,乃是为了平定朝鲜叛乱、维护宗主国与藩属的纲常,并非为了一己私欲,还请绫阳君将公主带回。”
李倧闻言,脸上露出几分错愕,连忙劝道:
“贺帅乃当世英雄,贞明公主能侍奉英雄,实乃她的福气,还请贺帅莫要推辞。”
贺世贤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非是本帅推辞,而是此事万万不可。
昔年凉国公蓝玉,功高震主,又私纳元主妃嫔,最终落得个剥皮实草、满门抄斩的下场,此等前车之鉴,本帅岂敢忘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继续说道:
“身为大明将领,当以国事为重,恪守军纪,岂能因儿女私情而授人以柄?
此女绝色,该送入皇宫,侍奉陛下。”
诸将闻言,皆是心头一凛。
蓝玉案的惨烈,乃是大明军中人人皆知的禁忌,贺世贤此刻提及,既是表明心志,也是在告诫众人。
李倧见贺世贤态度坚决,知晓再劝无益,只得讪讪地让侍女将贞明公主带回,心中虽有几分失落,却也愈发敬畏贺世贤的自律。
一场小小的插曲过后,宴饮继续。
张应昌放下酒杯,起身问道:“贺帅,如今俘虏已逾一万五千人,其中有倭兵、叛军、匪类,成分复杂,不知该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