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山山麓,距汉城东北二十里处,乃是一方得天独厚的安营之地。
此处海拔颇高,立于山巅远眺,汉城城墙轮廓、周边官道车流尽收眼底,视野开阔无遮,可将方圆数十里的动向尽数纳入监视。
山间林木繁茂,古木参天,不仅能为大军提供绝佳的隐蔽之所,更能就地取材,搭建营寨的梁柱、栅栏,生火取暖的柴薪,皆可从林中砍伐,省去了长途转运之劳。
山涧之中,一条溪流蜿蜒穿行,泉水清澈甘冽,终年不竭,足以供应三万大军的饮水之需。
更为人所熟知的是,这水落山曾是壬辰倭乱时期的古战场。
当年休静大师便是率领两千僧兵,在此设伏,大败日军精锐,硬生生将其逼回汉城,留下了一段抗倭佳话。
如今硝烟再燃,明军先锋择此地扎营,既是看中其地理优势,亦有借古战场英气提振士气之意。
此刻,依山而建的营寨虽显粗劣,却已初具规模。
壕沟环绕,拒马林立,望楼之上火把通明,巡逻的士兵身影在夜色中来回穿梭,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中军主帐内,灯火如豆,映照着案几上的兵书与地图。
张应昌已褪下沉重的坚甲,换上一身厚实的棉布短袄,虽已至深夜,却毫无睡意。
他手持一卷泛黄的《孙子兵法》,看着书页上的批注。
那是他多年征战积攒的心得,此刻正逐字逐句细细研读,时而蹙眉思索,时而颔首自语,沉浸在兵家智慧之中,全然不觉夜已深沉。
“都督,锦衣卫与朝鲜探子深夜求见,有机密要事禀报!”
帐外传来亲卫低沉的通报声,打破了帐内的静谧。
深夜来报?
张应昌眉头微蹙,心中泛起一丝警觉。
他将手中的兵书轻轻搁在案上,书角被仔细抚平,随即对着门外沉声道:“让他们进来。”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股寒气裹挟着夜露的湿气涌入,两名身着流民粗衣的汉子躬身走了进来。
他们衣衫破旧,沾满尘土,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眼神锐利,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流民的干练。
“锦衣卫小旗牛元,拜见张都督!”
“草民金一,拜见张都督!”
两人齐齐单膝跪地,声音恭敬,却并无半分怯懦。
牛元虽穿粗衣,腰间却隐约可见锦衣卫特有的腰牌轮廓。
金一则肤色黝黑,双手布满老茧,一看便知是常年奔走于山野乡间的探子。
“起来说话。”
张应昌摆了摆手,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语气沉稳。
“夤夜求见,必有紧要情报,速速道来。”
牛元起身躬身,率先开口。
“启禀都督,属下与金一潜入汉城侦查,发现城内防务空虚,守军寥寥无几。
全焕、柳川调兴等人听闻天兵压境,早已军心涣散,尽数弃城溃逃了!”
溃逃?
张应昌轻轻敲击着案几,心中思忖。
明军先锋一路势如破竹,连破数处埋伏,全焕等人屡战屡败,此刻弃城而逃,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往哪个方向逃了?”张应昌追问,目光愈发锐利。
“回都督,溃散的兵卒四面八方皆有,有的往南逃向全罗道,有的往西遁入黄海道,还有的混杂在流民之中,踪迹难寻。”牛元答道,语气笃定。
张应昌陷入沉默,帐内只剩下灯火跳动的噼啪声。
他抬眼望向案上铺开的朝鲜地图,汉城地处中枢,若是敌军真的四散溃逃,那如今的汉城,岂不是真的唾手可得?
“你的意思是,如今的汉城,已无防备,我军只需挥师前往,便可轻松拿下?”
张应昌缓缓问道,语气中带着试探。
“正是!”
牛元斩钉截铁地回道:“城内官员百姓皆盼天兵解救,此刻进城,定能不费一兵一卒,安抚民心!”
听完此语,张应昌脸上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之色。
前番北汉山的伏击犹在眼前,那番血的教训让张应昌不敢有半分松懈。
他眉头紧紧皱起,眼中的疑虑愈发浓重。
“不对。”
“全焕与对马藩的倭人,前番屡次设伏,悍不畏死,绝非惧怕我军之辈。
他们若真要逃,为何不抱团突围,反而四散奔逃?
汉城空虚,他们的主力部队,到底去了何处?当真是去了黄海道、全罗道?”
张应昌回想起一路上识破的数次埋伏,那些伏兵虽被击溃,却个个悍勇,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全焕经营朝鲜多年,柳川调兴麾下的对马藩精锐更是战力强悍,怎么可能因为明军先锋抵达,便不战自溃?
这里面,定然有蹊跷!
一股熟悉的阴谋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张应昌站起身,走到帐帘边,掀开一角望向外面漆黑的夜色。
山风呼啸,林木摇曳,如同无数蛰伏的黑影,仿佛下一刻便会扑杀而来。
“你们两人,再带些人手,连夜潜入汉城周边,仔细探查溃散兵卒的真实去向,尤其是全焕、柳川调兴的主力,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张应昌转过身,对着两人沉声道:“若有半句虚言,军法处置!”
“属下遵命!”
“草民遵命!”
两人不敢怠慢,再次躬身行礼,转身快步退出主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张应昌重新回到案前,目光落在《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的字句上,眉头锁得更紧。
他越想越觉得“汉城空虚”绝非实情,全焕与柳川调兴大概率暗藏夜袭阴谋。
事不宜迟,他当即传令:“速召诸位部将入中军大帐议事!”
军令传下,不过半柱香功夫,帐帘便被陆续掀开。
朝鲜部将具仁垕、明军游击将军王平、李克泰,蒙古首领明安台吉等人,皆快步走入大帐。
此刻已是深夜,寒风裹着雪粒拍打帐壁,不少人显然是从被窝中被强行唤醒,眼角还挂着睡意,脸上带着几分迷糊,鼻尖冻得通红。
大冬天的深夜被人搅了好梦,换谁都难免有几分起床气,只是见张应昌端坐帐中,神色凝重,众人即便心中有怨,也不敢表露半分,纷纷垂首立在帐下,静待吩咐。
“深夜将诸位唤醒,实属事出紧急。”
张应昌起身,示意亲卫给众人奉上热茶。
陶碗里的热茶冒着袅袅白雾,带着醇厚的茶香,一碗温热下肚,暖意顺着喉咙蔓延至四肢百骸,众人冻得发僵的身子渐渐舒展,睡眼惺忪的模样褪去大半,神色也清醒了不少。
“协镇深夜召我等前来,想必是有要紧军情?”
游击将军王平率先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他性子沉稳,虽刚从睡梦中醒来,却已迅速进入备战状态。
张应昌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说道:“正是。方才锦衣卫与朝鲜探子传回密报,有了新的动静。”
“什么动静?”
具仁垕急切地追问。
前番北汉山一战,他麾下五千兵卒折损过半,心中又羞又急,正盼着能立一场大功洗刷耻辱,此刻听闻有军情,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亢奋。
“密报称,汉城城内防务空虚,全焕所部叛军与对马藩的倭兵,疑似已经弃城遁逃了。”
张应昌缓缓说道。
“什么?遁逃了?”
“汉城空虚了?”
帐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众人脸上纷纷露出狂喜之色。
连日来一路行军、戒备埋伏,早已让将士们身心俱疲,如今听闻敌军遁逃,汉城唾手可得,岂能不激动?
具仁垕更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高声请战:
“协镇!此乃天赐良机!末将愿率领麾下将士,连夜进军,拿下汉城!
定要将全焕的余孽一网打尽,为前番牺牲的弟兄报仇!”
然而,张应昌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诸位稍安勿躁。汉城空虚固然是好事,但你们有没有想过。
全焕与柳川调兴麾下尚有三万余兵力,这般规模的大军,岂能说遁逃就遁逃?
他们的主力,到底去了何处?”
一句话,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帐内的狂喜瞬间凝固。
众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眉头纷纷皱起,陷入了沉思。
明安台吉脸色一凛,上前说道:“协镇的意思是,这并非真的遁逃,而是全焕那厮设下的阴谋诡计?”
“不错!”
张应昌重重颔首。
“前番北汉山伏击,他们尝到了甜头,如今汉城空虚,多半是诱敌之策。
依我判断,这几日夜间,他们极有可能发动夜袭,妄图趁我军不备,一举破营!”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震。
想起北汉山山谷中的惨烈景象,脸上顿时没了半分懈怠,纷纷收起了侥幸之心。
张应昌环视众人,沉声道:
“传令下去,从今夜起,全军进入最高戒备!
入夜之后,所有士卒不得脱甲歇息,兵器甲胄随身携带,枕戈待旦!”
他顿了顿,继续部署:“另外,不必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营寨之内。
水落山山林茂密,沟壑纵横,正好藏兵。
今夜起,小部分兵力留守营寨,照旧举火巡逻,装作毫无防备的模样。
其余大部分将士,尽数潜入营外两侧的山谷之中,就地隐蔽埋伏!”
众人顺着张应昌的目光望向帐外,水落山夜色如墨,山林连绵起伏,确实是绝佳的埋伏之地。
别说万人,便是两三万人藏进去,也能做到悄无声息,不露半点痕迹。
“待敌军夜袭营寨,留守兵力先假意抵抗,诱其深入。
待他们主力进入营寨范围,山谷中的伏兵便从两侧杀出,首尾夹击,定能将这股叛军与倭兵一网打尽!”
“遵命!”
众人齐声应和,此刻早已没了半分起床气,心中只剩下对战事的警觉。
一碗热茶的暖意,再加上张应昌的周密部署,让所有人都提振了精神。
“诸位即刻下去传令,务必告诫将士,隐蔽期间不得发出半点声响,违者军法处置!”张应昌最后叮嘱道。
“诺!”
众将躬身领命,转身快步退出大帐,各自前去部署兵力。
另外一边。
水落山西侧,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密林之中,古木参天,枝桠交错如鬼爪,积雪压弯了枝头,偶尔有雪块簌簌落下,砸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很快便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宗义成、柳川调兴率领的三千对马藩精锐,正悄然蛰伏于此,黑色的具足在暗夜中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只有偶尔闪过的刀光,映出一张张紧绷的脸庞。
往前不过五里地,便是明军的营寨,灯火依稀可见,如同暗夜中零星的鬼火。
再往前数百步,便是明军的岗哨防线。
对马藩的兵卒们缩在避风的树后,双手紧握着兵器,牙关微微打颤。
酷寒的天气早已冻透了他们的衣甲,脚下的积雪没过脚踝,冰冷刺骨。
但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眼神警惕地盯着前方,等待着出击的命令。
柳川调兴立于一株老槐树下,身着黑色胴丸甲,肩甲上的家族纹章在微弱的雪光下若隐隐现。
他时不时抬头望向天色,眉头微蹙,心中暗自盘算着时间。
宗义成则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双手抱在胸前,看向柳川调兴的目光中满是不耐。
他本就不愿来此冒险,此刻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心中更是将柳川调兴骂了千百遍。
约莫半刻钟后,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前方密林窜回,正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足轻。
他们单膝跪地,气息微喘,压低声音禀报:“大人,明军营寨探查清楚了!”
“明军营寨如何?防备是否严密?”
柳川调兴连忙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
斥候躬身回道:“回家督大人,明军营寨尚未完全修缮完毕,外围的拒马与壕沟虽已成型,但营内灯火尽数熄灭,营墙上的望楼也只有寥寥数盏灯笼,显然明军都已睡下,防备极为松懈!”
柳川调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连忙抬头看向天空。
此刻月隐星沉,距离天亮只剩一个时辰,正是人睡得最沉、警惕性最低的时候。
加之天气酷寒,滴水成冰,这般鬼天气里,便是有人在营外大喊大叫,帐内的人恐怕也未必能被吵醒,正是夜袭的绝佳时机!
“全焕与朴一宿的部队,是否已抵达预定位置?”
柳川调兴又问,这是夜袭成功的关键。
他们需三面夹击,才能一举攻破明军大营。
“回大人,全焕大人与朴将军的部队已在营寨东侧与南侧就位,只待大人这边信号,便一同发动进攻!”
“好!”
柳川调兴重重一拍大腿,转身看向宗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