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问你,如今在册土地不及实际半数,赋税流失严重,你如何在祖制内解决?
朕问你,卫所军逃亡过半,战斗力尽失,你如何在祖制内整顿?
朕问你,流民四起,民怨沸腾,你如何在祖制内安抚?”
朱国祚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由校提出的这些问题,都是他平日里刻意回避的,也是祖制框架内确实无法解决的沉疴。
他之前的辩驳,不过是基于对祖制的盲目尊崇,却没有任何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朱由校看着他窘迫的模样,语气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威严:
“阁老,朕知道你是三朝元老,忠心可嘉。
但时代在变,大明也必须变。祖制不是一成不变的金科玉律,而是需要根据时局不断调整的指南。
朕的改革,或许激进,或许酷烈,但却是大明唯一的出路。”
他转身回到御座上,目光平静地看着朱国祚:
“你今日与朕论道,朕一一作答。
你若还有半点可行的办法,能在祖制内解决大明的困境,朕便听你的。
可你若只是一味反对,拿不出半点实策,便休要再提‘祖制不可破’的昏话!”
朱国祚僵在原地,浑身冷汗淋漓,脸颊通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看着朱由校深邃的眼眸,感受着殿内弥漫的帝王威压,心中的所有辩驳都化作了无力的沉默。
他想说的话,被朱由校一一驳斥。
他想维护的祖制,在现实的困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并非输给了朱由校的巧舌如簧,而是输给了时代的洪流,输给了大明积重难返的现实,输给了这位帝王心中那份远超他想象的宏图与魄力。
他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口中只剩下喃喃的辩解,却连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往日的锐气与执拗,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羞愧与茫然。
朱由校看着阶下朱国祚那副灰败颓然的模样,眸中无半分怒意,只剩几分了然与淡淡的惋惜。
“到现在,你还不醒悟吗?”
朱国祚浑身一震,霍然抬头。
他眼眶泛红,花白的胡须凌乱地贴在唇边,眼中满是挣扎与茫然。
方才那场激烈的论辩,帝王的每一句诘问都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要害,那些他坚守了半生的“祖制真理”,在现实的沉疴与大明的新政成效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许久,喉结滚动了数次,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臣……臣说不过陛下。
陛下雄心壮志,远非臣所能企及。
臣已如朽木待葬,跟不上陛下的步伐,只求陛下允臣乞骸骨,归乡养老。”
“乞骸骨?”
朱由校闻言,脸上顿时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眼神冷了几分。
“怎么?说不过朕,便想撂挑子不干了?
你先前在府中宴请亲信,口口声声为大明社稷,为太祖祖制,如今大明正是百废待兴、亟需能臣重振之时,你却打起了退堂鼓。
这便是你口中的忠君爱国之道?”
这番话如同利刃,狠狠刺穿了朱国祚最后的体面。
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面色由灰败转为涨红,脖颈上的青筋都突突直跳,分不清是羞愤,是窘迫,还是被戳中心事的难堪。
片刻之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臣……臣无颜再立于文渊阁中,与诸位同僚共商国事。”
朱由校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
朱国祚并非全然没有被他说动,只是半生坚守的信念与文人的尊严,让他无法当众屈服。
他以“乞骸骨”相抗,不过是想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你既觉得你的革新之路正确,那便由你去闯,我朱国祚不愿苟同,也不再奉陪。
“你以为你乞骸骨之后,那些与你持相同政见的老臣,便会跟着你一同请辞,以此逼迫朕回头?”
朱由校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炬,直刺朱国祚的心底。
“说到底,你还是想用这种消极的方式,来捍卫你心中那套僵化的祖制。”
朱国祚额头紧贴地面,一言不发。
“自《皇明日报》刊发方从哲的社论以来,朝野震动,可递上辞官奏疏的臣僚寥寥无几。”
朱由校放缓了语气。
“他们心中或许有疑虑,或许有反对,但为何不愿轻易辞官?
因为他们看得清楚,朕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不是为了集权独断,而是真真切切为了大明能摆脱困境,能重现盛世!”
朱由校停顿片刻,目光落在朱国祚佝偻的背影上,语气中满是失望。
“朱国祚,你身为三朝元老,历经万历、泰昌、天启三朝风雨,朕本以为你能明辨是非,以大局为重。
可如今看来,你终究是被那些陈旧的观念捆住了手脚,辜负了朕的期许,也辜负了你自己数十年的为官初心。”
“臣……臣请乞骸骨。”
朱国祚的声音带着哭腔,浑身颤抖得愈发厉害,却依旧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
东暖阁内瞬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朱国祚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压抑。
朱由校静静地坐在御座上,目光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是浙江嘉兴人士,江南是你故土,也是如今战后之地,更是新政推行的重中之重。”
“朕不允你此刻乞骸骨。”
朱国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朕命你即刻前往江南,以巡按钦差之职巡检地方。”
朱由校的目光锐利如刀。
“你去看看江南的情况,去看看清丈土地后百姓的赋税是否真的减轻,去看看那些曾经的‘弊政’之地,如今是何等景象。
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比朕说千言万语都管用。”
“若是此番江南之行归来,你依旧觉得朕的新政是错的,依旧要请辞归乡,朕绝不阻拦。”
说完,朱由校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留下一阵风。
他没有再看朱国祚一眼,径直转身,大步走出了东暖阁,只留下朱国祚独自一人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格外孤寂。
朱国祚怔怔地望着帝王离去的方向,眼中的执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复杂。
他从未想过,帝王竟会给他这样一个“验心”的机会。
江南……
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如今真的如帝王所言,已然换了人间吗?
他不知道,却知道自己此刻已别无选择。
朱国祚走出乾清宫时,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金砖铺就的御道在脚下绵延,阳光刺眼,他却视物昏花,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
方才东暖阁中的辩驳、帝王的诘问、那句“江南验心”的旨意,如同乱麻般缠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午门,如何走到文渊阁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叹息声,浑浑噩噩,失魂落魄。
文渊阁外,朱国祚缓步入门。
守门的小吏见他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往日里挺直的脊梁也微微佝偻,皆是暗自心惊,不敢上前搭话。
踏入文渊阁,何宗彦、史继楷早已等候在廊下。
二人昨日补交了社论,心中本就揣着几分忐忑,此刻见朱国祚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更是心头一沉,连忙快步上前,语气中满是担忧。
“兆隆,如何了?陛下……陛下并未为难你吧?”
朱国祚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与疲惫,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得厉害:
“陛下未曾降罪,只是……命我为钦差,即刻启程,巡检江南。”
“巡检江南?”
何宗彦、史继楷对视一眼,皆是满脸错愕。
他们本以为朱国祚这般执拗,定会触怒龙颜,轻则罢官,重则斥责,却没想到皇帝竟给了他这样一个差事。
朱国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连连叹道:
“看不懂,真是看不懂了……”
他不懂皇帝为何不允他乞骸骨,反而要派他去江南。
不懂帝王口中的“亲眼所见便知分晓”,究竟是试探,还是真的对新政有十足的信心。
更不懂自己坚守半生的祖制信念,为何在帝王的诘问下,竟如此不堪一击。
一声声叹息中,朱国祚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穿过文渊阁的庭院。
他的背影在廊柱的阴影中渐行渐远,带着一股浓重的失意与茫然,仿佛连这熟悉的朝堂之地,都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何宗彦与史继楷双目相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与不解。
“陛下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史继楷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疑惑。
“不过是一场论道,怎么竟让他成了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何宗彦眉头紧锁,缓缓摇了摇头。
“不好说。陛下心思深沉,行事向来出人意料。
只是这巡检江南……怕是没那么简单。”
他隐隐觉得,帝王此举绝非偶然,或许是想让朱国祚亲眼见证新政成效,彻底扭转他的观念,或许……另有深意。
二人正低声揣测间,方从哲从内堂缓步走出。
他身着绯袍,神色平静,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早已知晓结果。
见二人这副模样,他只是淡淡开口,语气轻描淡写。
“既然兆隆已受命巡检江南,内阁事务不可荒废。
他此前主管礼部,兼管户部,如今这两项差事,便交由孙阁老、李阁老主事吧。”
话音刚落,孙如游与李汝华便从人群中缓步出列,躬身行礼:
“是。”
二人神色恭谨,眼中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文渊阁内的其余官员闻言,皆是心头一震。
内阁辅臣分管六部,本是大明惯例,朱国祚深耕礼部多年,兼管户部事务,权柄不浅。
如今他一走,这两项重要的权柄便落入了孙如游与李汝华手中。
这二人皆是陛下一手提拔入阁,向来对新政鼎力支持,是帝王最信任的亲信。
何宗彦与史继楷心中更是清明:陛下这是借着朱国祚离京的机会,悄然调整内阁权力布局。
此前朱国祚、沈?等守旧派在阁中尚有一席之地,如今朱国祚外放,他留下的权柄尽数交给皇帝亲信,无疑是进一步巩固了革新派在内阁的话语权。
方从哲看着孙如游与李汝华,缓缓补充道:
“礼部关乎礼制教化,户部关乎国计民生,皆是新政推行的关键所在。
孙阁老需尽快梳理礼部事务,配合《皇明日报》做好舆论引导。
李阁老则要加快推进全国土地清丈与赋税改革,不可有半分懈怠。”
“我等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与首辅所托!”
孙如游与李汝华齐声应道,语气坚定。
官员们看着眼前的权力更替,心中都清楚,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职责交接,更是帝王在朝堂之上布下的一步大棋。
随着朱国祚的外放,随着孙如游、李汝华的掌权,皇帝在内阁的影响力已然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新政的推行,无疑将更加顺畅。
接下来的数日,《皇明日报》如同投往湖面的连串巨石,一篇篇重磅社论接踵而至。
离汝华《论工商税与民生之兴》细述开征工商税的实操路径,孙如游《强军策:职业化军队之必要》详解募兵制改革的具体方案,叶向高《祖制之“变”与“守”》则从儒学义理层面,为新政破除“违背祖制”的舆论桎梏。
这些社论字字珠玑,既有对时弊的精准剖析,又有切实可行的革新之策,一经刊发便洛阳纸贵。
京中街头,卖报的小贩忙得脚不沾地,一文钱一份的报纸被争抢一空。
茶馆酒肆里,文人雅士、市井百姓围坐一堂,捧着报纸争论得面红耳赤。
国子监的监生们更是昼夜研读,将社论中的观点摘抄批注,奉为新政“圭臬”。
一场关于祖制与革新、守旧与破局的思想风暴,在京城乃至天下各州府骤然掀起。
越来越多的人从最初的观望、质疑,逐渐转变为新政的拥趸。
这其中,固然不乏投机取巧的幸进之辈,妄图借着新政东风谋取功名富贵,但不可否认的是,“破旧制、兴新政”的种子,已然借着《皇明日报》的舆论浪潮,撒播到了大明的每一寸土地。
即便仍有不少守旧派私下非议,痛斥新政“离经叛道”“动摇国本”,甚至在宗族聚会、同乡宴饮中抱团哀叹“祖制不存”,但真正敢因此挂冠而去、辞官归隐的,却寥寥无几。
究其缘由,并非众人皆是趋炎附势之辈,而是朱由校的新政,早已用实打实的成效赢得了人心。
平定辽东、覆灭伪金,让大明摆脱了边患的桎梏。
大兴农业、减轻赋税,让百姓真切感受到了安宁与实惠。
整顿吏治、严查贪腐,让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真正心怀家国的臣子,看得清朱由校“中兴大明”的良苦用心,知晓此刻的大明亟需变革,而非固守成规。
真正有能力、有抱负的官员,也不愿用辞官这种消极的方式逃避问题,他们更愿意留在朝堂之上,参与到这场关乎大明未来的革新之中,用自己的才干为社稷出力。
而作为新政的主导者,朱由校并未被舆论的热潮冲昏头脑。
《皇明日报》的舆论造势,不过是撬开了新政破除祖制桎梏的第一道枷锁。
大明朝积弊已久,财政体系混乱、军事制度糜烂、户籍管理僵化,这些沉疴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根治,更不能一蹴而就、盲目冒进。
“步子迈大了,是要扯到蛋的。”
他虽锐意革新,却绝非鲁莽之人。
历史上无数次失败的改革,皆因操之过急、脱离实际,或是制度设计虽好,却因执行层面的偏差,最终沦为祸国殃民的灾难。
因此,朱由校为新政定下了“试点先行、循序渐进、章程完备”的总基调。
财政改革上,李汝华提出的“全国土地清丈”,并未立刻在全国铺开,而是按照既定计划,由清田司的人去办,先江南、山东,再推行至全国各地。
“工商税”的征收,也先从盐、茶、矿等垄断性行业入手,制定详细的税率标准与征管细则,避免地方官员借机盘剥百姓。
军事改革方面,则还没有动作,以稳为主。
户籍改革则更为谨慎,先放松江南一府之地的户籍束缚,允许匠户、军户转行从商,观察流民返乡、工商业发展的成效,再逐步调整全国户籍政策。
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伟业,而是一场需要耐心、智慧与韧性的持久战。
此刻的大明,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巨轮。
《皇明日报》的舆论造势,为巨轮劈开了前行的迷雾;朱由校的稳健施策,则为巨轮校准了航向、加固了船身。
虽然前路依旧布满暗礁与险滩,守旧派的阻力仍在,执行层面的挑战尚存,但“破旧立新”的浪潮已然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