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内,炭火燃得正旺。
朱由校刚从文华殿御经筵归来,龙袍下摆还带着几分室外的寒气,他径直走到御案前坐下,魏朝连忙奉上一杯温热的参茶,低声道:
“陛下,史阁老、何阁老等人的社论,已然送到了。”
朱由校接过参茶,浅啜一口,漫不经心地看向御案上的几卷宣纸。
正是史继楷、何宗彦等人补交的社论,标题清一色的《论太祖高皇帝时的大明与如今大明的区别》。
他随手翻开一卷,只见文中论点清晰,论据详实,虽不及方从哲、李汝华那般深刻,却也字字句句迎合着他的革新之意,明明白白地站在了他这一边。
“终究还是俯首听命了。”
朱由校心中暗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些内阁辅臣的矛盾心理,朱由校还是知晓一二的。
要说他是昏君?
可他登基三年多来,勤政程度堪比太祖高皇帝,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处理朝政,深夜仍在批阅奏章,从未有过半分懈怠。
所行之事,无不是为了帝国中兴。
整顿九边,强军固防;平定辽东,覆灭伪金,单凭这一项功绩,便足以在大明诸帝中名列前茅,甩下那些耽于享乐、怠政昏聩之君几条街。
更别提创办《皇明日报》引导舆论,推行新政缓解民怨,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的实事。
可要说他是明君?
他的所作所为,又与儒家推崇的“仁君”“明君”范式背道而驰。
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提出“祖制当变”,打破两百余年的成规。
他重用厂卫,以铁腕手段整肃吏治,动辄抄家灭族,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九边整顿之时,他默许将领以雷霆手段清除积弊,江南平定乱局之际,他放任军队“以杀止乱”,虽换来了秩序,却也留下了“酷烈”的骂名。
这种极致的矛盾,让辅臣们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他们既敬畏于朱由校的功绩与魄力,又忌惮于他的铁腕与独断。
既认可他中兴大明的初心,又无法接受他破坏祖制、背离儒学传统的手段。
这般心态之下,他们自然没了硬抗到底的底气。
而最关键的是...他们说不过这位皇帝!
往日的御经筵,侍讲官们皆是饱学鸿儒,靠着四书五经的义理,便能将皇帝或太子讲得哑口无言,甚至敢借着“劝学”的由头,将储君当作晚辈一般训斥。
可到了朱由校这里,情况彻底反转。
这位圣上不仅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更有着一套自成体系的革新理论,既能引经据典,又能结合时政,更擅长用现实功绩与逻辑推演反驳。
每次御经筵,往往是侍讲官们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本该是“教导帝王”的场合,最后反倒成了朱由校“训诫群臣”的讲堂,让这些饱学之士颜面尽失,彻底沦为了“孙子”。
说也说不过,硬抗又不敢,哪怕心中政见不合,辅臣们也只得顺着皇帝的性子来。
这几篇社论的递上,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已然选择了妥协,站到了革新的阵营之中。
朱由校将几篇社论草草翻阅完毕,随手放在一边,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些人的转变,意味着朝堂之上的阻力又少了几分。
态度很重要,而他这个做皇帝的,也最在意这个态度。
但并非所有人都选择了妥协。
他的目光在御案上空缺的一角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
朱国祚的社论,至今仍未送来。
“这家伙……”
朱由校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又带着几分玩味。
“当真要跟朕硬打擂台不成?”
他太了解朱国祚的性子了,固执、骄傲,又带着几分文人的迂腐。
此前角逐次辅之位失利,心中本就积怨,如今又因恢复丞相制的提议被当众驳斥,怕是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气。
此番迟迟不交社论,要么是还在硬扛,要么……
便是在酝酿着更大的动作。
朱由校端起参茶,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液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中隐隐升起的战意。
他不怕朱国祚反对,甚至乐于见到这样的“对手”。
只有将这些守旧派的论点一一驳斥,将他们的气焰彻底打压下去,他的革新之路才能走得更顺,才能让天下人都明白,他的决策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大明唯一的出路。
就在他准备要召见朱国祚的时候,魏朝却是上前来通报了。
“陛下,东阁大学士朱国祚求见。”
“哦?倒是来得正好。”
朱由校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抬手道:“宣他进来。”
不多时,一袭绯色官袍的朱国祚便缓步入内。
他须发皆白,面容沟壑纵横,却脊背挺直如松,不见半分老态。
行至殿中,他双膝跪地,双手扶地,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沉稳有力。
“臣东阁大学士朱国祚,恭请陛下圣恭万安!”
“朕安。”
朱由校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无波。
“起来罢。”
朱国祚缓缓起身,目光低垂,却能感受到御座上投来的锐利视线。
他心知肚明,皇帝并未赐座。
这是陛下表明的态度,一上来,便给他一个下马威。
可即便如此,朱国祚身上的锐气非但未减,反倒愈发凛然。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忐忑压下,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朱由校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开门见山:
“阁老今日入宫,可是要将重写的社论呈上来了?”
朱国祚闻言,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朱由校,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动作坚定,没有半分迟疑。
御案后的朱由校挑了挑眉。
“既非呈递社论,那便是……要当着朕的面,论一论这祖制该不该破,朕的革新对不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不错!”
朱国祚重重点头,绯色官袍因这坚定的动作微微晃动,花白的胡须也随之颤抖。
他抬眸直视朱由校,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恭顺,声音铿锵有力。
“陛下,臣今日入宫,非为交社论,亦非为乞骸骨,只为与陛下辩一辩,祖制不可破!”
朱由校端坐御座,神色平静无波。
“哦?阁老倒说说,祖制为何不可破?”
“祖制乃大明立国之根基!”
朱国祚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
“太祖高皇帝栉风沐雨,披荆斩棘,平定天下,定下黄册、卫所、赋役诸般制度,方才有洪武、永乐盛世,才有大明两百余年基业!
祖制如大树之根,根基稳固,方能枝繁叶茂;若根基动摇,大树必倾!
陛下如今动辄言‘祖制过时’,要改户籍、废卫所、破免税之制,这便是在刨大明的根啊!”
他环视殿内,语气带着痛心疾首。
“陛下可知,祖制不仅是制度,更是天下臣民的精神寄托!
百姓信祖制,方肯安分守己;官员遵祖制,方能各司其职。
如今陛下公然否定祖制,说改便改,说废便废,只会让天下人心中生疑。
连太祖定下的规矩都可随意更改,还有什么是不可变的?
人心一旦离散,纲纪一旦松弛,再想挽回,难如登天!”
朱由校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阁老此言,未免太过迂腐。
祖制是太祖所定,可太祖定祖制的初衷,是为了让大明长治久安,让百姓安居乐业,而非让后世子孙抱残守缺,坐以待毙。
明初之时,天下白地,人口稀少,祖制适配彼时。
可如今人口逾亿,土地兼并成风,卫所糜烂,赋税不均,若还死守着百年前的制度,只会让矛盾激化,让大明走向覆灭。
这难道就是阁老想要的‘根基稳固’?”
“陛下此言差矣!”
朱国祚立刻反驳。
“制度有弊,当修修补补,而非全盘推翻!
黄册混乱,便重新清丈;卫所糜烂,便整肃军纪;赋税不均,便严查贪腐。
这些都可在祖制框架内解决,为何非要冠以‘破祖制’之名?
陛下这般做,无非是想借‘革新’之名,行集权之实!
重用厂卫,监视百官,动辄抄家灭族,九边整顿杀了多少官员?
江南平乱株连多少人?
这般酷烈手段,虽能逞一时之快,却会让百官人人自危,离心离德!”
“离心离德?”
朱由校眼神一厉,声音陡然提高。
“阁老可知,朕整顿九边,杀的是克扣军饷、通敌叛国之辈;平定江南,除的是鱼肉百姓、勾结反贼之徒!
这些人,本就是大明的蛀虫,除之而后快,百官拍手称快,百姓感恩戴德,何来离心离德?
倒是阁老,只看到朕杀了几个人,却看不到九边军饷足额发放后,士兵们士气高涨,平定辽东、覆灭伪金的功绩。
只看到朕‘破祖制’,却看不到轻徭薄赋后,百姓负担减轻,流民返乡耕种的景象!”
他站起身,走到朱国祚面前,目光如炬,步步紧逼。
“阁老说祖制是精神寄托,可百姓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寄托’,是能吃饱饭、穿暖衣、不受欺压的安稳日子!
朕推行新政,清丈土地让豪强纳税,放松户籍让百姓谋生,整顿卫所让军队能战,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反观阁老,口中念念叨叨祖制,却拿不出半点解决当下困境的办法,只知道反对!反对!”
朱国祚被朱由校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依旧强撑着反驳。
“陛下所言功绩,臣自然知晓!
可这些功绩,并非非要‘破祖制’才能达成!
太祖时期,不也平定天下,北击蒙古?
那时未曾破祖制,不也成就盛世?
陛下如今的做法,是舍本逐末!
而且,陛下重用厂卫,让宦官干预朝政,这与太祖‘宦官不得干政’的祖制背道而驰!
历史之上,宦官乱政者比比皆是,东汉亡于宦官,晚唐毁于宦官,陛下难道要重蹈覆辙?”
“阁老又在偷换概念!”
朱由校冷笑一声。
“朕重用的是厂卫,而非宦官!
厂卫是朕的耳目,是用来监督百官、澄清吏治的工具!
太祖设锦衣卫,本就是为了监察百官,朕不过是沿用其制,加以完善!
而且,朕让厂卫行事,皆有章法,皆在律法框架之内,与东汉、晚唐那些擅权乱政的宦官截然不同!
阁老只看到‘宦官’二字,便大加抨击,却看不到厂卫查出的贪官污吏,挽回的国库损失!”
他话锋一转,语气愈发锐利。
“再说祖制,太祖废丞相,成祖迁北京,仁宗罢远征,宣宗停下西洋,哪一代帝王没有根据时局调整祖制?
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难道不是‘破祖制’?
可正是那条鞭法,让大明财政得以喘息!
阁老今日一味维护祖制,难道是忘了,祖制的本质,是为大明服务,而非让大明为祖制殉葬?”
朱国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口想要反驳,却被朱由校接连不断的诘问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
“陛下……陛下所言,虽有道理,可祖制一旦打破,便如洪水猛兽,难以遏制!
今日陛下改户籍、改赋役,明日百官便敢改律法、改官制,长此以往,大明江山……”
“够了!”
朱由校抬手打断他。
“阁老满口祖制,却看不到如今的大明,早已不是太祖时期的大明!
人口膨胀、土地兼并、商品经济萌芽,这些都是太祖未曾经历过的新情况!
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应对这些新情况,为了让大明延续下去!
朕破的,是那些早已崩坏、阻碍大明发展的旧制。
朕守的,是太祖‘长治久安、百姓安乐’的初心!”
他目光扫过朱国祚,语气带着几分讥讽。
“阁老之所以如此固执,不过是因为朕的改革,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蛋糕,不过是因为你心中对次辅之位的怨念,让你不愿承认朕的功绩,不愿接受时代的变化!
你口口声声说为大明,可你提出的恢复丞相制,难道不是为了争夺权力,想要制衡朕的皇权?”
“我……我没有!”
朱国祚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急忙辩解。
“陛下冤枉臣!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只是担心大明江山……”
“担心?”
朱由校冷笑。
“你若真担心大明,便该看到如今的赋税不均,百姓流离失所。
便该看到卫所糜烂,士兵忍饥挨饿。
便该看到宗室勋戚占田无数,却免税免役!
这些,都是祖制框架内无法解决的问题!
朕的改革,正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
你却一味反对,百般阻挠,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为大明’?”
他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砸在朱国祚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