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烛火已燃至过半,烛泪堆叠,光影在众人疲惫而专注的脸上跳跃。殿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歇,但殿内气氛却更加沉凝。随着史可法的妥协,核心战略大方向就确定了,更艰巨的任务摆在了眼前——如何将“江北撤退”这一庞大而复杂的计划,从设想变为现实。
朱慈烺深知此策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敢有丝毫懈怠:“大略已定,然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江北数十万军民、无数辎重,如何有序撤回,如何迟滞清虏,如何接应安置,需议定细则,务求周全!”
出乎常延龄、郑芝龙等人的意料,方才还在为守城殉节而争执的史可法,一旦接受了撤退保存元气的方略,并承担起关键的总管重任后,其作为多年督师、深谙实务的文臣能力,瞬间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他那略显疲惫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与刚才仿佛换了一个人。
“殿下,”史可法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条理异常清晰,“当务之急,首在通传!需立刻以监国行辕名义,向江北各镇总兵、各府州县发出明令与密谕。明令晓谕京师剧变,弘觉禅师退位,殿下监国,正位名分。严令各部即刻停止内斗,整肃军纪,一切行动听监国行辕号令。密谕则详述撤退方略、时间节点及各部具体任务。此等文书,需快马加急,分多路送达,并需启用特殊印信,以防伪冒。”
他略一思索,继续道:“高杰余部李本深部、李成栋部、胡茂祯部、王之纲部都驻扎在徐州附近,位置最北,受敌威胁最大,当最先撤离,可部分精锐留作断后游击。杨承祖部在宿州,郭虎在颍州,刘泽清部驻淮安,需依次南撤。扬州城内驻军、漕运总督标营及官员、仕绅、匠户、书坊人员物资,为第二批次。江北百姓,愿随军南撤者,需由各地官府组织,按指定路线、时间分批渡江,切不可一拥而上自乱阵脚!所有撤退,皆需有精干部队殿后、侧翼掩护!此事由我督师幕府负责。”
史可法对江北防务、各军位置、地方官吏乃至漕运、匠户分布都了如指掌,此刻信手拈来,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看向常延龄:“常公爷所部精锐渡江后,需立即投入战场,扼守泗州一线,据过河要地死守,不能让清军轻易渡过淮河。”
之前听史可法安排,朱慈烺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但当他听到让常延龄带兵死守淮河,就觉得不妥,史可法还是死脑筋,如果要死守淮河,何必调常家沙兵过去?
他立刻出言对史可法的计划进行了修正:“鄂国公所部,乃是轻装部队,把他们投入江北战场,并非是要他们死守某处,而是要利用他们利用舟船移动轻捷的特点,在湖网密集的区域,对北虏进行各种袭扰,达到迟滞其突进的速度即可。万不可随意浪战,也不可死守某处,否则极易成为敌后被困孤军。‘陆战营’士卒本就来自江都,熟悉江北地形,可化妆成当地百姓,以百人为一队,分成几十个小队。若北虏大队而来,就化整为零,撒豆成兵,撤退隐蔽于山野乡间,避其锋芒。等其前锋和中军过去,则寻机袭击其辎重、粮草、尤其以行动迟缓的炮车、火药。能打则打,得手就走。打不过也要立即撤退,切不可恋战陷自身于死地,一切以保存自身为主。若是寡不敌众,也可假做投降,暂时隐忍,寻机在敌后进行各种破坏。”
常延龄眼中放光,显然朱慈烺对自家这支部队如何运用,有自己一套成熟的想法,甚至连士兵被俘之后该怎么做都想到了。他不禁连连点头,眼中充满钦佩:“谢殿下为沙兵赐名!末将部众,熟悉地形,行动迅捷,正擅此道!必要让鞑子走不了安稳路,过不了太平桥,睡不了囫囵觉!”
史可法也默默点头,心中暗叹,这位殿下对这次撤退行动早有计划。于是他接着对常延龄道:“既如此,就按殿下所说方略,请贵军在盱眙、天长、六合一线分散成小队行动,在淮河、运河沿线、高邮湖一带水网密集,袭扰清虏,焚毁桥梁、船只,迟滞其前锋。同时,接应并协同江北留存的断后部队,执行殿下‘焚粮草、毁炮械、毙马匹、毒水井’之策!游击战术,贵在飘忽,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常延龄抱拳:“阁部放心,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
史可法又转向郑芝龙:“东宁侯,水师乃此策成败之关键!撤军渡江,需大量舟船。请侯爷立调你部水师主力舰船,控扼瓜洲、仪真、浦口等渡口江面。一者,依序接应撤退军民物资过江,务必优先保障殿后部队及最后一批次人员之撤离。二者,封锁江面,严防清虏细作及小股水军渗透。三者,在最后关头,协助焚毁无法带走的漕船、战船。四者,转运过江物资、人员至指定安置点,不可错乱,此环节需与岸上紧密配合。我亦将派一幕僚至侯爷帐下,协调贵部行动。”
郑芝龙此刻也收起了对史可法“迂腐”的成见,点头道:“阁部放心。我郑家水师,往来江上,调度舟船乃看家本事。江面之事,包在我身上。必保长江水道为我所用,鞑子休想染指分毫。”
史可法最后看向张有誉和朱之臣:“张部堂,朱侍郎,此策耗费巨大。需大量征调江南民船、舟子、民夫听用。雇佣人员、粮秣供应、军械补充、伤病救治、安置流民所需钱粮物资……皆需你二部协调地方官员倾力保障。尤其断后游击之将士,需配发双份口粮、精良火药、上好伤药。江北撤下之军民,初至江南,安置、赈济刻不容缓。此等事项,千头万绪,需二部通力协作,设立专司,专人督办。”
张有誉和朱之臣相视一眼,都感到肩上压力如山,但看到史可法如此周密部署,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齐声道:“下官明白!必竭尽全力,保障无虞。”
在史可法的主持下,众人围绕着每一个环节展开激烈而务实的讨论:撤退路线上可能遇到的阻碍及预案,断后部队的梯次轮换与补给线保护,不同批次渡江的精确时间窗口,舟船运力的具体计算与分配,遭遇清虏前锋突袭的紧急应对,安置点选择与初期管理,甚至包括如何组织扬州书坊的搬迁、哪些珍版必须优先运走……史可法以其丰富的经验和细致入微的考虑,总能提出关键问题,并给出可行的解决方案或协调方向。他不再是那个固执于“死守”的史可法,而是化身为一个高效、缜密、总揽全局的撤退计划总指挥。
常延龄、郑芝龙等武将出身的勋贵,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顶级文官在统筹协调、处理繁杂政务上的巨大能量。郑森更是奋笔疾书,将史阁部条分缕析的指令和众人的补充意见一一记录在案。朱慈烺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力排众议保下史可法并委以重任的决定,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史可法的价值,正在于此。
这场关乎江南存亡的枢密会议,从子时一直持续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殿内烛火将尽,众人皆已疲惫不堪,但一份详尽周密、环环相扣的“江北大撤退计划”终于成型。每一个步骤、每一处关键节点、每一方负责之人,都得到了明确。
“天快亮了。”朱慈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异常坚定,“时不我待!诸卿,按方才所议,立刻分头行事。史爱卿,江北通传、组织协调、江南安置之重任,托付于你了。鄂国公,断后阻敌、接应游击,务必打出我大明军威。东宁侯,江上之事,全赖水师。张卿、朱卿,后方保障,乃此役根基,万勿有失。”
“臣等领命!”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史可法、张有誉、朱之臣等人行礼告退,拖着疲惫但目标明确的身躯,匆匆离去执行这千钧重担。他们知道,一场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搏斗的大撤退,已经吹响了号角。
殿内只剩下朱慈烺、郑芝龙、常延龄和郑森四人。朱慈烺眼中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锐利所取代。
“鄂国公、东宁侯、大木,”朱慈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机密性,“留下三位,尚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