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见此，知道火候已到：“史卿，诸位，孤再重申一次核心：存人失地，人地两存；存地失人，人地两失！我军与清军作战，首要目标非为守住一城一地，而在于消灭清军之有生力量。按敌之强弱排序：满洲八旗甲兵、其火器精锐‘乌真超哈’、蒙古八旗、汉军八旗、最后才是新附的明军降卒。焚其一仓粮草，毁其一门火炮，毙其十匹战马，其意义不亚于阵斩十名甲兵。因其能瘫痪其战力，耗其元气。”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在江北与江南之间划动：“我军战力，暂难与清虏铁骑于平原旷野争锋。故当前要务，乃有计划、有组织地撤退。诱其深入，拉长其补给线。于此过程中，以小股精锐，不断袭扰其后路。烧其粮草，毁其浮桥，解救被掳百姓。使其前锋疲于奔命，后路处处烽烟。待其师老兵疲，战线拉长，补给艰难之际，我再依托江南水网地利，集结优势兵力，于我选定的战场，我选定的时机，以逸待劳，寻机歼敌。此绝非一战而竟全功，乃是积小胜为大胜，是持久周旋之道。”
他目光扫视众人：“至于守扬州？那是把数万将士、无数粮秣器械，置于清虏炮火最利、其兵锋最盛之所在。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是自缚手脚，自陷绝地。智者不为也。”
这番超越时代的游击战、运动战、持久战理念，结合明代语境清晰地阐述出来，如同在众人眼前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常延龄眼中精光大盛，频频颔首。郑森更是激动不已，脱口而出：“此正合《孙子兵法》‘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之精义！《吴子》亦云‘用兵必审敌虚实而趋其危’！殿下此策，深得古之名将精髓！”
史可法僵硬的神色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松动。他并非不知兵，朱慈烺这番条理清晰、层次分明的战略阐述，尤其是其中对敌我优劣的深刻剖析和对“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核心目标的精准把握，让他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执着于“守土”的观念，在如此宏阔且务实的战略面前，显得何其狭隘。
朱慈烺敏锐地捕捉到了史可法的变化：“史卿，组织如此大规模之撤退，绝非易事，其难度更甚于列阵作战。涉及撤离之先后顺序、各部协同掩护、舟车调配、沿途警戒、应对突发……千头万绪，稍有不慎，便是溃退，清虏起兵迅捷，若是衔尾追击，我必损失惨重。而撤过长江，更是难关。数十万军民骤然南来，如何安置？粮秣如何接济？宿营何处？农具、种子如何分发？与本地士民产生龃龉如何调解？此等繁杂民政，牵涉万千黎庶生计，非大才、大德、大威望之人主持，非一精干得力之团队操持，断难成功。”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史可法：“史卿，你总督江北，深孚人望，放眼江南，论及统筹协调、安抚民心、处置庶务之能，无人能出史卿之右。若爱卿能担此任，才是真正的保国卫民，才是真正的擎天玉柱。孤恳请史卿，暂舍死守扬州孤城之念，为这江南半壁，为这大明社稷，为这华夏文明之薪火，担起这副万钧重担！”
朱慈烺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还有一事，关乎千秋文脉。扬州乃天下刻书重镇，多少珍本秘籍、孤版雕版，存于书坊、藏于世家。更有无数技艺精湛之刻工、印工、装帧匠人。此乃我华夏文明之瑰宝与传承之根本，绝不可毁于战火，绝不可落入鞑虏之手。史卿，撤退之时，务必优先、尽全力，将这些书籍、雕版、匠人，安全接过江来。这些无价之宝，更重于守十座扬州城。”
说到此处，朱慈烺竟离座而起，对着史可法，郑重地长揖一礼：“史卿！存续江南元气，保全华夏文脉，此二者，关乎国本，关乎文明。孤在此拜请史卿，助我、助大明！救我华夏！”
这一拜，这一声“助华夏”，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在史可法的心上。他之前所执着的一城一地之得失、个人殉节之虚名，在朱慈烺所描绘的保存文明元气、延续华夏薪火的宏大图景面前，顿时显得苍白无力。尤其是那句“更重于守十座扬州城”，更是让他浑身剧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史可法身上。武英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跳跃和殿外雨声淅沥。史可法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激烈的挣扎、醒悟、以及一种被赋予重任的沉甸甸的压力。他望着长揖不起的朱慈烺，望着眼前殷切的同僚，再想想扬州城可能的命运，以及朱慈烺所托付的关乎文明存续的千钧重担。
良久，他喉头滚动，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对着朱慈烺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沙哑与决然：“殿下深谋远虑，以社稷文脉为念，臣感佩莫名，臣必竭尽驽钝，不负殿下重托！”
朱慈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直起身：“史卿深明大义，快快请起。”
待史可法起身，朱慈烺又道：“还有一事，需劳烦史卿。阮大铖督师在外，与黄得功、黄蜚、黄斌卿等据守芜湖，左梦庚大军亦在其侧，动向不明。为安军心，避免无谓冲突，孤需史卿亲笔修书一封，告知京师实情，阐明利害，劝其审时度势，归顺朝廷。另，亦需遣一得力重臣，持此信前往宣谕，相机行事。”
史可法=略一沉吟便道：“书信之事，臣可执笔。至于人选……”他目光微闪，“杨文骢文龙与阮大铖有旧，且熟悉军旅，口才便给，或可担此重任。”
朱慈烺点点头：“好。就依史卿之言。书信务须恳切，利害分明。杨文骢……孤会授其全权，令其见机行事。”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大战前的凝重：“江北撤军、接应、安置、诸事，刻不容缓。诸卿，即刻详细计议，天亮后分头行事。大明存亡，在此一举！”
众人轰然应诺：“臣等领命！”
武英殿内，一场挽救江南元气与华夏文明的庞大行动，在子夜最深沉的雨幕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扬州城的命运，也在史可法那声沉重的叹息中，被彻底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