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龙捻须颔首,接口道:“诚意伯所言不差。京城勋贵,累世簪缨,非数十年之功,难入其门墙。令尊将你置于这京营提督的位置,用意老夫也略知一二。无非是想与我分权罢了。”
马锡心头微凛,想要解释,赵之龙摆摆手。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审视与期许,“然老夫观贤侄,年轻有为,知进退,懂礼数,比那些只知仗势的纨绔强出百倍。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挣得一份世袭罔替的爵位!贤侄当自勉,莫要辜负了这份前程才是!”话中既有提携后辈之意,也隐含着对马家父子关系的微妙挑拨——前程是你马锡自己的,提醒马锡认清自己位置、莫要完全依附其父野心的暗示。
马锡闻言,心中了然,立刻起身对着刘孔炤深深一揖:“伯爷金玉良言,小子铭记五内!当年若非伯爷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力荐家父,家父焉能得蒙圣恩,忝居首辅之位?此恩此德,马家上下,永世不忘!”他又转向赵之龙,姿态放得更低,近乎执弟子礼:“至于赵伯爷,小子更是感激涕零!小子原本白身,骤居高位,于军务一道,懵懂无知。全赖伯爷胸襟似海,不以小子粗鄙愚钝,时时提点教诲,耐心指引。在小子心中,伯爷既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亦是授业解惑的恩师!小子若有寸进,皆伯爷所赐!”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既抬高了刘、赵二人,又巧妙地将马家与刘孔炤的渊源、自己与赵之龙的“师徒”关系点明,给足了面子。
刘孔炤和赵之龙听得十分受用,脸上笑容更盛。赵之龙抚掌笑道:“好!好!不骄不躁,知恩图报,后生可畏啊!比我等年轻时候,可是懂事稳重多了!”
刘孔炤也笑着举杯:“正是!贤侄如此知礼明义,前途不可限量,将来必是我大明栋梁之材!来,为贤侄前程似锦,满饮此杯!”
三人再次举杯,气氛看似融洽无间,勋贵圈子的森严壁垒与新贵的努力融入,在这推杯换盏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丝竹声再次悠扬起来。
一曲终了,赵之龙目光扫过台下伶人,又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席间空位,问道:“对了,马提督,不是说令弟马銮也要来?怎地这戏都唱过两折了,还不见他人影?莫不是被哪个红粉佳人绊住了脚?”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调侃。
马锡眉头微蹙,心中也正自奇怪。他这弟弟马銮,虽素来骄横跋扈,行事不拘小节,但今日宴请赵之龙、刘孔炤这两位手握实权的勋贵,自己特意叮嘱他务必早到,给足面子。此刻竟还不见踪影,实在有些不像话。他强笑道:“伯爷说笑了。想是衙门里有些琐事耽搁了。来人!”他唤过一名侍立的小厮,“去外面看看,二爷怎地还没到?催他快些!”
然而,这片刻的和谐被骤然打破!厅外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京营校尉不顾礼数,猛地闯入花厅,脸色煞白,声音因惊惧而变调:“提督大人!大事不好!”
丝竹声戛然而止。马锡脸色一沉,厉声呵斥:“混账!没见伯爷在此吗?何事惊慌!成何体统!”
那校尉噗通跪倒,急声道:“禀大人!伯爷!城内…城内大乱!那假太子反了!纠集无数乱民,正在猛攻西安门!火光冲天!二爷带着身边的家丁去弹压了!可…可那边杀声震天,混乱不堪,二爷…二爷生死不知啊!”
“什么?!”马锡霍然起身,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酒液四溅!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假太子?乱民?攻打西安门?这…这怎么可能?!”他第一反应是荒谬绝伦!
赵之龙与刘孔炤也同时惊得站起,脸上轻松的笑容凝固,代之以凝重与惊疑。赵之龙眉头紧锁:“西安门?不好!那项城伯常应俊本是个皮匠,因救驾之功而忝居高位,其人对军务一窍不通,恐守不住这城门!”
马锡追问:“西安门被攻陷了吗?”
校尉语塞:“小的……小的不知!只看到乱民极多,火把如龙,喊杀声震耳欲聋!西安门……西安门方向火光最盛!”
马锡此刻已无心深究,弟弟马銮的安危如同烈火灼心!他再无半分宴饮心思,猛地一拍桌案:“备甲!备马!点齐府中护卫!本督要亲自去平了这群不知死活的乱贼!”他转身对赵、刘二人抱拳,语速极快:“两位伯爷!事出突然,恕马锡失陪!乱贼猖獗,危及吾弟性命!锡必须即刻带兵平叛!改日再向二位赔罪!”
刘孔炤脸上阴晴不定,立刻接口,语气显得颇为“仗义”:“贤侄言重!平乱要紧!我这就赶回仪凤门坐镇!城外龙江关尚有千余水兵精锐,贤侄若需增援,只管派人传信!老夫立刻带兵进城助你!”他嘴上说得慷慨,心中却已飞快盘算退路!
就在这时!
“当——!当——!当——!!!”
北安门方向!那急促、凄厉的警钟声,骤然从北安门方向传来!
三人脸色同时剧变!这钟声绝非寻常示警!这是城防告急!
“不好!事急矣!”赵之龙猛地看向马锡,语速急促,“贤侄,事态紧急!恐非寻常乱民!必须立刻出兵!刻不容缓!你府中现有多少可用之兵?”
“只有三百黔兵!”马锡咬牙道。“鸡鸣山大营还有四百黔兵!”
“够了!”赵之龙斩钉截铁,“你立刻点齐这三百精锐,火速驰援西华门!马阁老府邸就在西华门外,恐首当其冲!你当速去支援!迟恐生变!不可再等鸡鸣山大营的援军了!”
马锡心急如焚,点头道:“伯爷所言极是!我这就带兵去西华门!”
赵之龙紧接着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着马锡,伸出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贤侄!事不宜迟!给我一道令牌!老夫亲去鸡鸣山大营,持你令牌调兵!点齐人马,立刻驰援西安门与你汇合!”他刻意加重了语气,“鸡鸣山的黔兵,是你家私兵,老夫虽有这京营总戎的身份,若无你的令牌,怕是调不动啊!”
马锡此刻救父救弟心切,又对赵之龙“师徒”情谊深信不疑!他毫不犹豫地从腰间解下一枚沉甸甸的鎏金令牌,郑重地放入赵之龙手中:“一切有劳恩师!马锡先行一步!”他连称呼都换成了更显亲近的“恩师”。
赵之龙握紧那带着马锡体温的令牌,指尖在冰冷的纹路上摩挲了一下,脸上露出“凝重”而“可靠”的神色:“贤侄放心!老夫必不负所托!速去!”
马锡再无迟疑,对赵之龙匆匆一拱手,转身大步流星冲出花厅,怒吼声响彻庭院:“来人!击鼓!聚兵!着甲!备马!”
沉重的甲叶摩擦声、急促的脚步声、战马的嘶鸣声瞬间取代了丝竹雅韵。
赵之龙看着马锡消失在夜色中,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象征兵权的令牌,嘴角勾起一丝深沉难测的弧度。他转向刘孔炤,语气“凝重”地催促:“孔炤兄!速去龙江关调兵!切记,多带火器!进城后,直奔西安门!老夫调兵后亦会即刻赶往!勋贵一脉,荣辱与共,在此一举!”
刘孔炤看着赵之龙手中的令牌,又望了一眼马锡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抱拳道:“伯爷放心!孔炤省得!告辞!”他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赵之龙唤过心腹家将,低声吩咐:“速持此令,飞马赶往鸡鸣山大营!命守将点齐兵马,火速开拔……但不必急行!缓缓向西安门方向移动,沿途……留意各方动静,随时回报!未得我令,不得擅自接战!”
家将领命而去。赵之龙独自站在狼藉的宴席前,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喊杀声与那催命的警钟,脸上再无半分方才的“焦急”与“关切”。勋贵的体面与算计,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暴露无遗。他整了整衣冠,也迈步踏入了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