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四月初九·戌时二刻,金川门。
城头昏黄的灯笼,在浓雾中晕染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箭孔和雉堞。守城千户陆百鸣佝偻着背,缩在镝楼旁一处背风的垛口阴影里。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同样鬼鬼祟祟的百户张亮,后者正趴在镝楼那扇厚重的松木门上,透过一条细微的缝隙向内张望。
镝楼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杯盘狼藉。安远侯柳祚昌伏在油腻的方桌上,鼾声如雷,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绣着麒麟的锦袍上。一桌残羹冷炙散发着浓烈的酒肉气息。他带来的几名贴身护卫,也东倒西歪地瘫在椅中、倚在墙角,或伏案或仰面,同样鼾声四起,兵器随意地丢在脚边。
张亮转过头,对着陆千户的方向,无声地点点头,脸上肌肉紧绷,做了一个“倒了”的口型,眼中是抑制不住的紧张和一丝事成的激动。陆百鸣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急忙凑近,用气声问道:“稳…稳妥了?”张百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更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全倒了!醉仙散的分量,别说几个醉汉,就是十头健牛也得睡他个三天三夜!”
陆百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然,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他佯装急切,凑近柳祚昌耳边低唤:“侯爷?侯爷?有紧急军情……”回应他的只有更加响亮的鼾声和浓重的酒气。陆百鸣又推了推旁边一个护卫,对方如同烂泥般毫无反应。
他朝门外的张百户招招手。张百户猫着腰溜进来,两人手脚麻利,如同狸猫般,迅速将柳祚昌和护卫们腰间的佩刀、肋下的短匕,一一解下,无声地堆放在角落的阴影里。
张百户退出城楼,快步走上城墙。夜雾如同鬼魅的吐息,自护城河面升腾,弥漫开来,将城外郑家水营的点点灯火晕染成模糊的光团。值更的梆子声在远处空洞地回响,更添几分寂寥。
一队巡城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张百户强自镇定,迎上前去,指着东面雾气更深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王二!带你们队,去东边角楼那边仔细巡查!方才似有异响,莫要懈怠!”
“得令!”巡城什长不疑有他,带着手下转向东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浓雾中。
待其走远,张百户立刻闪身钻进城墙上一处窝铺。片刻后,他拖出几卷粗壮的麻绳,绳头早已系好沉重的铁钩。他动作迅捷而稳定,将绳索固定在坚实的垛口石基上,随即奋力将绳索抛下城去!绳索无声地垂入浓雾笼罩的护城河中。
做完这一切,他取过旁边插在雉堞上的火把,深吸一口气,朝着城外郑营的方向,有节奏地晃动了三下。
冰冷的河水泛起微澜。几个黑影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从浑浊的河水中探出头,脸上涂抹着厚厚的黑色油膏,唯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幽光。他们口中紧咬着雪亮的短刃,警惕地扫视着城头。
为首者正是郑家悍将郑彩,他看到城头那约定的火光信号——左三,右三,左三!
成了!
郑彩低低吹了一声水鸟般的短哨,一个猛子又扎入水中。岸边的芦苇丛中,更多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蠕动而出,他们同样涂黑着脸,赤着脚,嘴衔利刃,动作矫健而无声,如同灵活的泥鳅,从水底潜至城墙根下冰冷的石壁边,将湿透的身体紧紧贴在城墙上,仰头向上。
几条粗大的麻绳从上方垂下,几双有力的手同时握住了垂下的绳索,用力向下扯了扯,确认牢固。
一个精悍如猿猴的身影立刻猱身而上!他手脚并用,攀爬的速度快得惊人,湿滑的城墙对他构不成丝毫阻碍,
张百户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四下张望,唯恐巡逻队折返。冰冷的夜风吹过,他后背的冷汗却已浸透内衫。他趴在垛口,看不到下面,只能感觉到绳索猛地一沉!接着,是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麻绳与湿漉漉砖石摩擦发出的“悉嗦”声。
“悉悉索索……”
紧接着,一只湿漉漉、涂满黑膏的手猛地搭上了垛口边缘!接着,一张被黑色油彩完全覆盖、只露出精光四射眼睛的脑袋猛地探了出来!口中雪亮的刀刃闪着寒芒!
张亮吓得差点叫出声,强自忍住,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闷响。那涂黑脸的郑家士兵没有看他,灵巧地一撑,整个人如同狸猫般翻身跃上了城墙!动作干净利落,落地几无声音!他迅速拔出嘴里的短刀,警惕地半蹲着,环视四周。
一个、两个、三个……口衔钢刀、浑身滴水的郑家水兵如同暗夜中爬出的水猴子,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城头!他们动作迅捷,落地无声,冰冷的刀刃在火把微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这些常年在海上与风浪搏杀、在桅杆间腾挪如飞的精锐,攀爬城墙如同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