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掌心鲜血抹在唇上,这本是北狄蛮夷的习俗,意为歃血起誓。
燕云十九州与北狄接壤,千年战火连绵,有冲突便有融合。
这种最具男儿血性的发誓方式,在北燕军中从不轻易出现。
按蛮夷的说法,以自身鲜血立誓,若违誓言,必付出血的代价。
沙场无情,生死由天。
越是悍不畏死的人,往往越惜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能让一位青年有为的将领,赌上自己性命也要昭告的誓言,定然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
夏仁注视着身前的中郎将。
这位三十出头,在军中绝对能算得上前途无量的年轻将才性情桀骜,行事却以狡诈著称,向来不肯授人以柄。
可此刻,从他深邃的眸子里,夏仁看不到半分虚假,唯有纯粹的赤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唤你前来,自然信你的忠心。”
夏仁手指轻叩桌面,示意其坐下说话。
见夏仁神色如常,毫无责备之意,余关的眼神愈发火热:“侯爷信得过卑职,是卑职此生之幸!”
“革职当了一年‘弼马温’,滋味如何?”
夏仁的人生起落不定,与之牵连的旧部,自然也难逃风波。
“哪个狗娘养的把这破事捅到侯爷跟前!”
余关勃然大怒,双眼瞪得滚圆。
在蓟州养马场喂马的经历,绝对是他这辈子洗不掉的奇耻大辱。
“我还听说,中郎将大人一朝起复,便收受黄金万两?”
夏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平淡,目不斜视。
“侯爷!您明察!这些银两全是为了补贴军中弟兄!”
余关生怕自己在夏仁心中的形象受损,连忙急声解释,“那些在后方养尊处优的官员,搜刮的全是民脂民膏。我把这些钱搜罗过来,转手赏给出生入死的士卒,总好过让贪官们用来酒池肉林、狎妓买妾!”
“侯爷,外头爱怎么传怎么传。说我倒卖军需、收受贿赂,说我家中金银堆积成山,我从不反驳。”
余关拍着胸脯,一副“我贪财但我有理”的模样,“可我哪是为了自己?”
“侯爷,您是不知,三千鬼面军虽已被拆分殆尽,但这一年多来,仍有不少旧部私下联络我。”
余关攥紧拳头,眼中燃起希冀。
他之所以有底气来见夏仁,正是因为坚信此次自己得拓北王赏识,一朝起复,定能让那面绘着“兰陵侯”三字的将旗,重新飘扬在北燕军中。
“像我这般被革职下放的,军中数不胜数,但好歹还能混个人样。”
余关语气沉了沉。
他这般实权将领,即便一朝失势被人抓住把柄,打压也自有分寸。
若是真闹出“北燕军年轻将领冻毙荒郊”的事,那位一直冷眼旁观、默许军中合理权力斗争的拓北王,怕是要亲自下场杀人,以儆效尤了。
在燕云地界,武将的分量,本就与众不同。
“侯爷您不在后,三千鬼面军群龙无首,多少人眼馋这块肥肉。大元帅迫于各方压力,也只得点头应允拆分。”
余关想起当日场景,满脸憋屈与无力。
目睹着那一个个傲慢的背影挑拣着自己手下的百战之兵,还一副嫌弃的模样,余关就像是那无能的丈夫,眼睁睁看着自家女人被无赖调戏,却无可奈何。
“像定远侯吴青那般惜才的,还会将鬼面军视作自家亲兵;可那些与侯爷有旧怨、妒忌您的鼠辈,抢人时最是积极,可弟兄们一旦分到他们帐下,便会遭孤立、受羞辱。”
余关捧起桌上早已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在饮烈酒,末了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怅然,“有些性子烈的,直接……直接就没了活路。”
夏仁默不作声。
军中的腌臜与残酷,他比谁都清楚。
余关所述的境况,他早已料想过,只是不忍细想。
“侯爷,余关今日斗胆,替三千鬼面军,替所有认‘兰陵侯’将旗的三万兵马问一句——侯爷还认不认我等?”
余关猛地站起身,后退两步,神色无比郑重。
他从蓟州城内携三百兵马百里奔驰,他撞进客栈歃血立誓,他滔滔不绝说起昔日袍泽情状,就是为了有此一问。
“侯爷,您不辞而别,真就不在乎弟兄们的死活?”
他顺着翻涌的情绪,将胸中积压的不满与疑问悉数吐出。
“侯爷,您就告诉我,这一年您到底去了哪里,可好?”
一连三问,字字铿锵。
余关抱拳俯首,撇脸阖眼,只待回应。
……
“我记得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许窥探我的私事。”
面前传来的声音有些冷淡。
“可是……”
余关刚想辩解,抬头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不知何时,那张阴阳烛龙鬼面,已罩在了白衣青年脸上。
烛龙纹路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眸中清澈与杀意交织,正是余关魂牵梦绕、永生难忘的模样——那是兰陵侯在沙场上令敌胆寒的模样。
几乎是本能反应,余关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脸覆烛龙鬼面的白衣青年缓缓起身,绕过如坠冰窟的余关,独自走向窗台。
窗外夜色深沉,风声呜咽,恰似那些埋骨沙场的英魂在低语。
余关知道,那句警告绝非心血来潮。
这位四年前崛起于北燕军的天生将才,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军中流传,兰陵侯之所以戴鬼面,是因面相俊美,怕上阵时被北狄蛮夷小觑,才借鬼面铸就凶名,震慑敌胆。
也正因这神乎其神的传说,不少人都想窥探面具下的真容。
曾有一位将军,勇武过人,屡建奇功,在兰陵侯麾下也是拔尖的存在。
他自认是主将心腹,一日醉酒后受人撺掇,竟闯入大帐,想要一窥面具下的模样。
向来以温和御下、大度待人著称的兰陵侯,却没念及旧情,当场打折其手脚,将人撵出了鬼面军。
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轻易窥探兰陵侯的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