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离开白杨村,并未着急回到客栈,路过时见镖局的辎重还在,一幅暂时不会动身的姿态,他便信步逛到了断墙之上。
初春,白日相对冬日长上一些。
但因夏仁先在老杨的坟前驻足良久,又对白杨村姐弟俩施以援手,等来到这古迹时,天已是黄昏。
见四下无人,夏仁只是脚下轻轻一跺,整个人便好似飞燕般腾空而起,轻巧地落在了三丈高的断墙之上。
这一幕若是被昨日还在这断墙两边刀对剑,打得不亦乐乎的大刀龙和草剑春撞见,定会惊呼一句“来者何方神圣?”,随后严阵以待,生怕这不知来路的江湖高人搅黄了他们之间的巅峰对决。
断墙以北,是燕云与北狄接壤的边境,是大漠与戈壁。
这种鸟不拉屎的地界,几百里没有人烟都不稀奇。
可戈壁总有尽头,在更北边,还有一座王庭,一座与大周分庭抗礼的江山。
杨明院长曾说过,有两件事是他这位当世圣贤所不能容忍,其一就是北狄铁蹄踏破拒北关,染指大周。
这无关北狄人是否蛮夷,无关大周自诩文明,只是国战一经开启,失败一方所要承受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
关内几百年不受战事侵扰的百姓,或许不知北狄铁蹄的可怕。
可曾在沙场浴血,以兰陵侯身份驰骋疆场的夏仁清楚,六百年的对立厮杀,早已将拒北关内外的土地染成赤色。
这样的血海深仇,导致每一场大战后,为了鼓舞士气,为了报仇雪恨,为了震慑敌军,双方都会默契地用人头垒成“京观”。
夏仁曾带领三千背嵬军,奔袭千里截断北狄后勤,功成后未敢停歇,又迂回穿插,冲杀了两股过万的北狄援军。
正面战场由拓北王统领,北狄一方因后勤断绝、援军未至,虽人数占优却最终饮恨撤军。
那是嘉兴年间最后一场大战,也是夏仁得以封侯的战役。
朝堂曾有人断言,此战歼灭的敌军数量,在六百年对峙中,绝对能排进前五,并且会是燕云和北狄再次转回持衡局势的转折。
可随着沉迷长生的道君皇帝宾天,朝堂陷入国本之争,这场意义重大的战役,终究被人抛在了脑后。
可仗从来不是为了扬名而打。
至少对夏仁而言,当年不顾二先生劝阻,抛却安危加入北燕军,从一介士卒摸爬滚打,绝非为了这般肤浅的目的。
二先生曾与夏仁有过数次深谈,说夏仁骨子里充斥着离经叛道,君君臣臣、江山社稷当皆不在其眼中。
按理来说,像夏仁这样的人,当是不会有多少家国情怀。
可夏仁却对山河破碎极为敏感。
二先生无法理解,夏仁也不好解释,只好说自己天生就是这般,眼里容不得外族践踏自家疆土。
小妖女周南灼是北狄细作,究竟是何身份来路,夏仁到现在还不知晓。
但二人会面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两国战事。
因为注定会不欢而散。
在燕云之地,军卒的身份地位远超内地。
像马走阳之流之所以能有恃无恐,其实也有这方面的缘由。
然而,纵使龙门关那些军卒再如何品行低劣,战势来临时,这些人终究要奔赴前线,发挥应有的作用。
届时,所有的是非功过都无从计较了。
这世道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
夏仁创建太平教,入北燕军,干涉国本之争,自是有一番理想抱负。
归根结底,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为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他见过或未曾见过的面孔。
世人将夏九渊视为魔头,国本之争后惨遭卸磨杀驴,老杨的离去,军中昔日旧部的改换门庭。
误解,背叛,生死离别,夏仁都一一经历了。
可他不会被这些所困扰。
只因一个人的心底如果有高耸的山峰想要去攀登,就不会在乎脚下的泥沼。
西方的红日像火,将断墙上的身影拉得颀长。
白衣青年望着远方的戈壁与天际,目光深邃,似藏着整片山河的重量。
……
陆红翎有些心力交瘁。
昨夜,副帮主徐光义连夜打马返回蓟州城,本以为是夜深人静,没多少人知道,却不曾想,到了第二天,镖队上下人尽皆知。
上头怎么争是上头的事。
徐光意到底是威虎帮的副帮主,这些年帮派地盘扩张、帮众营生运转,几乎全靠他在前开路。
帮主徐彪虽是老江湖,却终究是武夫出身,能打理好一家镖局已是极限,其余事务全仗着徐光义有勇有谋、心思活络。
是以在帮派内,徐光义的拥趸和声望,丝毫不逊于老帮主徐彪。
先前豺狼门觊觎威虎帮,徐光义提出的另类门户其实并非异想天开,他若是振臂一呼,威虎帮绝对有半数之众愿意随他离去。
就算徐耀祖信誓旦旦的“烛影斧声”真的确有其事,这趟关乎帮派存亡的北狄走镖也非徐光义莫。
白日里,已有五六个小头目接连找上陆红翎,表面问的是镖局出发时间、龙门关是否打点妥当,实则都是想探听徐光义为何连夜独行返回蓟州。
可以见的,其实大部分帮众都是将徐光义当作此次出行的主心骨。
陆红翎和黄由基商量过,遮掩太多,反而会导致猜疑泛滥,军心不稳,索性将“龙门关校尉狮子大开口,镖局难以承受”的实情摆上台面。
至于,帮派继承人和副帮主之间的争吵,还有那并不知晓是否真正发生的“烛影斧声”就没必要提及了,免得扰乱军心。
“翎姨,那徐光义莫不是畏罪潜逃了,到现在还没有归来!”
徐耀祖背负双手,在屋内来回踱步,语气急躁。
“且不说蓟州城距离龙门关七八十里,快马加鞭来回都要耗时大半天,便是真到了蓟州城,想要寻到可以使上关系的权贵人物,也免不了一番周折。”
陆红翎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出言安抚这位二世祖了。
道理全讲清楚了,可对方就是不信,她能如何?
“既然如此,我等何不主动去跟那龙门关校尉交涉。”
徐耀祖道出心中所想,“他徐光义说让利三成已是底线,我偏不信,这里面定然有猫腻!”
陆红翎扶额轻叹,已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徐耀祖则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滔滔不绝起自己对“人情世故”的幻想。
“黄叔,那徐光义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摆了一桌宴席,捧那马校尉的臭脚,再时不时施以好处。”
徐耀祖眼中神采奕奕,“谁不是长了一张嘴巴,阿谀奉承的话我也会,只要把那马校尉哄开心了,自然能够过关。”
黄由基是个嘴笨的,他明明知道徐耀祖是在异想天开,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反驳。
他那双因常年弯弓而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膝盖上的牛角大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理自然是这些道理,可绝非徐耀祖说的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