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嗔了杨小七一眼,可见到弟弟可怜巴巴的眼神,只是无奈摇头。
杨小七见状,开心地将脸埋进了碗里。
“大哥哥,我就说我姐姐的手艺是村里最好的吧。”
“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面了。”
“大哥哥,你是不喜欢吃鸡蛋吗?”
“山珍海味吃多了,鸡蛋也就不稀奇了……”
丽娘原本有些坐立难安,总怕伙食粗糙,怠慢了恩公。
见夏仁吃得香甜,还真心夸赞,她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
吃完面,杨小七不顾额头还有伤,也不听丽娘劝阻,扛起墙角的小锄头就往外跑,说要去给地里松松土。
七岁的年纪,正是人小鬼大的时候。
杨小七察觉到姐姐今天略显反常的表现。
他并不知晓这份反常到底意味着什么,却是本能地想将屋内留给二人。
土坯房内只剩两人,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粗陋的八仙桌上,竟透着几分安宁。
……
“公子,这一百两银子……”
见杨小七走远了些,丽娘才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钱袋取出,放在了桌上,她到底还是不安心这笔天降横财。
“如果你实在觉得这些钱是因我而得,那就算我借给你的,可好?”
夏仁依旧没有收,只是给了丽娘一个建议,“先别着急拒绝,你可以想想这一百两能做什么用。”
丽娘望着桌上沉甸甸的钱袋,心头怎能不动容?
有了这笔钱,她可以买几亩好田,好好耕种,往后便不愁温饱;可以翻修破旧的小屋,给小七弄个宽敞些的房间;还能把爹娘的坟修缮一番,不至于每次上香,都只对着两个孤零零的土包。
“你就打算让小七种一辈子地?”
夏仁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丽娘一怔,抬头问道:“恩公的意思是……”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早年也练过几年武。”
夏仁缓缓解释,“一个人有没有习武的根骨,我看一眼便知。你弟弟杨小七,并不适合走杨龙的路子。”
他顿了顿,道出真正的想法:“送他去读书吧。只要肯用功,未必不能闯出一番出息。”
丽娘先是一愣,随即陷入沉思,渐渐的,肩膀开始耸动起来。
她怎会没有想过这些?
只是她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平日里的钱粮只够生活。
她还记得,杨小七曾指着同龄孩子上学的背影,怯生生地问她,自己能不能也去私塾读书。
后来小七不再提了,只说想跟着杨龙学武。
丽娘每次听到这些,都板着脸教训杨小七,可弟弟的反问总能让她哑口无言——不习武、种一辈子地,就有出息吗?
是啊,这一百两银子,足够送小七去镇上的私塾念书了。
这是改变他们姐弟命运的契机。
“你把银子还给我,自然能心安理得。”
夏仁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可你也会失去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是公子,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丽娘抬眸,指尖拭去眼角的晶莹,声音带着哽咽,“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们姐弟。”
她想不明白,眼前之人为何要挺身而出,不求回报地帮她。
是一时兴起,还是仅仅为了桌上那碗粗陋的面?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你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位独臂老人吗?”
夏仁轻声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追忆,“他与我交情颇深,他的死,说起来与我有关。”
“每次想起他,我就会想起关于他的往事。”
夏仁从来不把自己归结为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的江湖义士。
行走江湖多年,也曾上过沙场,见过的不公之事数不胜数,他并未事事干涉。
可从老杨的坟茔返还时,见到丽娘和小七相依为命的模样,他忽然就想起了老杨的命运,鬼使神差地,便出了手。
这姐弟二人被兵痞欺压,又何尝不似七十年前那对被马匪祸害到家破人亡的姐弟?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夏仁下意识往腰间摸去,触到空无一物后,又收回了手,“我曾经有经略一方的机会。”
他在北燕军中积累的战功,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便是封王拜相也够资格。
只是大周朝自高祖后便不封异姓王,太宗年间更是废除了宰相之职。
他受封的兰陵侯,已是底层出身的士卒在大周朝能企及的武将巅峰。
在他撇下军中身份、参与国本之争前,曾有机会出任蓟州经略使。
若是真让他管理一方军政,他定会整肃军中风气。
虽做不到事事遵循法度,却绝不会让兵痞肆意欺压百姓。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既然曾站到那个位置,自然该有所作为。
“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我……”
夏仁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
他离开北燕军已有一年多,在金陵时,二先生曾隐晦提及,当初效命于兰陵侯帐下的四十九将,大半已更换门庭,如今仍在坚守的,基本都被罢官去爵。
往事如烟,待夏仁回过神,才发现一双明媚的眸子正出神地打量着自己。
四目相对的瞬间,丽娘羞怯地别过脸去。
“我还以为,公子是……”
她抿了抿唇,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复述了夏仁面对龙门关校尉马走阳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是连我夏某的女人都敢抢”。
话音落下,丽娘的脸已从脸颊红到了耳根,鼻翼两侧的点点雀斑,粉红得似桃花。
“是这样的,我当时说那句话,只是觉得符合我曾经的口吻……”
夏仁忍不住扶额,自己口无遮拦的毛病,还真是改不掉。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丽娘像小鸡啄米般点头,脸上满是误会澄清后的释然。
夏仁洒脱一笑,不再多作停留,挥手道别后,转身朝着村外走去。
白杨村里,土坯房前,两颗杨树下,系着靛蓝色围裙的少女双颊上生有粉色的雀斑。
初春的鸟儿在枝头鸣叫,她望着白衣青年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动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