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很早就收到了老杨的信。
那是在离开京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金陵后的某一天,夏仁推开门,见到小院石桌上立着一只黑色的太平鸦,脚上绑着卷起来的字条。
但夏仁一直没敢打开看。
直到他一个人北上,过了泗水城,过了西山,过了无双城,过了京都,来到燕云十九州,来到老杨曾提到过的故乡,来到老人的沉睡之地,他才有放下心头的沉重。
因为老杨此刻就在身前,不管是什么话,当着面说,夏仁都会听。
信上的字迹很娟秀,是漂亮的簪花小楷,细细密密的,没有些功底是做不到的。
也就只有那个常年编撰《太平小报》的老六陆签才能信手拈来。
“夏哥儿,你知道的,小老儿不识字,手除了用来使剑就只能用来吃酒,所以就让陆签代劳了……”
夏仁只是默默看着,可耳边却能听到老人沧桑却又温和的嗓音。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权当老头子的一些碎碎念。”
根据陆签的转述,他为老杨代笔的时候,是无双城兑子之战的结束。
岳无双到底是个体面的人,他虽胜过了老杨,但座下弟子两负一平,便声称无双城与太平教战成平手,任由一行人离去。
去南去北,岳无双也不管。
因为这位镇压江湖一甲子的武道魁首已经亲自出手,便是朝廷那边也难有话说。
“跟那岳无双打完后,小老儿还是有一些余力的,本想着去京城助力一番夏哥儿,但就怕刚一到京城,这一口气吊着的‘陆地剑仙’境就跌落了,到时候不但帮不上夏哥儿,反而拖了后腿,那可真就是丢了老脸了。”
就算已经倾尽所有,老人仍旧想要做些什么。
读到这里的时候,夏仁眼眸一凝,过了好半晌,像是回过神来,才继续往下看。
“不过,小老儿相信,就算没人助力,夏哥儿一样能把二先生从皇城里带出来。夏哥儿的天下第一是不掺水的。这点,小老儿比谁都清楚。”
年长的长辈对自家的晚辈总是有一种迷一样的信赖,老杨也不能免俗。
“想来想去,有些肺腑之言,还是想唠叨一下,小老儿能明白的道理,夏哥儿聪慧百倍,自然也能理解。”
老杨从来都是夏仁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既不会拒绝,也不会发问。
但并不意味着老杨没有自己的想法。
夏仁曾经有数次被老杨的肺腑之言点醒,有所领悟。
“世人皆说夏九渊离经叛道,但小老儿知道,夏哥儿是个有抱负的年轻人,总想为这世道做些什么。以夏九渊的名义创建太平教,以兰陵侯的身份进入北燕军,在别君山上拦截十大宗师扶长公主上位……其间种种,若只是为了一己私利,断不至于将自己屡屡置于险境。”
这世上真正能理解夏仁的人寥寥无几,便是视为红颜知己的二先生也时常因其的离经叛道而恼火不已。
“夏哥儿去皇城,在其他人看来,是一时的义气之举。可小老儿知道,早在金陵的时候,夏哥儿其实就已经约莫猜到了囚龙钉出自何人之手。”
夏仁看到这里的时候是笑着。
关于这一点,他从未与人透露过。
然而,那位总是笑呵呵的,醉熏熏的,却同样背负着“剑魔”之名的老人,却能撇开浮云看到本质。
“那长公主上位的女帝软禁二先生,又杀了不少庙堂上的我教教众,夏哥儿作为教主,总是要给遍布天下的教众一个交代。不然人心散了,再好的班子也没得戏唱了。”
老杨明白夏仁的难处。
在天人山上,得知囚龙钉隐秘的夏仁只是一时悲愤,但很快他就打算既往不咎。
个人的恩怨与天下太平相比,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只是赵素在京城的所作作为,让他不得不选择大闹一场,表明态度。
所有人都在劝夏仁回头,但只有老杨知道,北上皇城是不得已而为之。
“按夏哥儿的话来说,这是‘阳谋’,小老儿也这么觉得。但这其中总有些古怪说不过去,若是女帝真想卸磨杀驴,为何不在金陵下手?这个问题,小老儿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只能由夏哥儿自己之后去寻思了……”
夏仁给老杨又倒了一碗酒,他觉得对方说到这里,多少是有些口干舌燥。
可再往下看一行,他倾倒酒水的手却忽然不受控制,明明已经倒满了一碗,却没收住。
“小老儿要死了……没什么遗憾,这天底下的酒吃了个够,又跟天下无双酣战一场,想来是能有些身后名的。”
原本群蚁排衙的字迹写到这一段突然有些失了功底,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想起我杨歧前半生。少年时为苟活,竟认了马贼头子做干爹,屠杀了不少良善无辜之人;青年时总算有勇气叛出贼窝,却连累阿姐丢了性命;中年悟剑走火入魔,嘴上喊着要杀尽天下匪寇,说到底不过是想填补心里的窟窿,没成想反倒落了个‘剑魔’的名号;就连唯一让我动过欢喜心的女子,她离世时,我都没能守在她身边。一身武道修为,当真是修了一场空。”
一个人的一生越是传奇就越是曲折,大名鼎鼎的独臂剑魔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拒北关那一剑,是我穷尽一生愤懑苦楚递出,面对那千军万马,本是抱着必死的心,却不巧涉足了陆地神仙境。丐帮那位老前辈说我是悲到极致、情之所至才有的造化,还劝我,既得了这份机缘,就该留着有用之身。若是实在难过,就吃酒,吃醉了就什么都好了。”
成就陆地神仙,得凑齐天时、地利、人和,还得靠几分虚无缥缈的气运。
可夏仁并没有透过字里行间看到潜藏其中的复杂门道。
在他眼里,只看得见一个不甘被命运摆弄的人,朝着苍茫天地,劈出了那记满含愤恨的剑。
“再后来,就遇到了夏哥儿,跟夏哥儿一起创建太平教,一起走江湖,一起吃酒,回想起来,当真快活。”
夏仁灌了一口天底下最好的酒,回道,“我也快活!”
“所以,小老儿其实是快活地死了,在死前还有把子气力回到燕云老家,落叶归根,不管怎么想都算是善终。”
信有头,就会有尾,余下已经没有几列。
“夏哥儿是个重情义的,估摸着会因为小老儿的事情难过,难过了就多倒上一碗酒,老杨陪你吃酒。”
“报仇什么的,就说不上了。且不说小老儿一生杀孽无数,遭到什么样的因果报应都不算出奇。便是小老儿这条命,既不是为女帝丢的,也不是因岳无双丧的,更不是折在夏哥儿手上。只是世间万物有盛有衰,遇上了,就避不开了。”
“若夏哥儿心中实在有气,就上岳楼把那岳无双揍上一顿。那老匹夫自诩天下第二,却比谁都狂傲。我老杨是干不过他,却总有人能收拾他。”
“夏哥儿,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很长,小老儿到底是年纪大了,只能陪着走上一程,再远点,就够不上了,要歇一歇了……”
信看完了,酒吃完了。
信是世上最有情谊的信,酒是世上最好的酒。
与君一别,当把酒言欢。
……
丽娘在绣一对鸳鸯。
这活儿是龙门关一个诨名老朱的百夫长的小妾寻来的,对方精挑细选了花样,语气里带着得意。
说什么等熬死了百夫长家的黄脸婆,她跟那百夫长就是一对真正的鸳鸯。
丽娘知道小妾阴暗的想法是不对的,但鸳鸯又有什么错呢?
况且,若不靠这一针一线换银两,她怎么喂饱弟弟越来越大的胃口?光凭家里那亩菜园子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