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是去年过年前来的村子。”
杨小七走在最前头,姐姐丽娘紧随其后。
跟随在姐弟二人身后的,是一位相貌俊秀的白衣青年。
他手上拎着坛酒,腰间别着黑色的剑和一张狰狞的面具,走在最后,脚步有些慢。
“有天下午,有人敲我家的门。”
杨小七想起了那日。
主动造访他家的人,一年到头来屈指可数,多是邻里乡亲。
最多的是被他唤作“龙大哥”,龙门关人称“大刀龙”的杨龙,其次就是王婶儿这种好心的妇人,见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时常上门拉家常,帮衬帮衬。
突然有一天,一个缺了条胳膊的老人,脸上堆满了笑,上来就是一句,“小哥,这里可是你家?”
任谁都会记得。
杨小七自然记得清楚。
他当时因姐姐不准他学习大刀龙的刀法,有些生闷气,虽说老人是笑着相询,但他的语气还是有些不好。
“是啊,这不是我家,难不成还是你家?”
杨小七呛了一句,就打算把门掩上。
“小七,不得无礼!”
姐姐丽娘听到了屋外传来的动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就迎了出来,顺带还问道,“老伯为何有此问?”
丽娘到底比杨小七年长,虽说爹娘过世得早,但丽娘也从父母生前的言语中得知,自己的房子和唯一一亩菜园子其实是他人赠予的。
虽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黄泥房子,但对于彼时因关外马匪劫掠,导致房屋尽毁,钱财一空的丽娘一家来说,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有块活人的田地,无异于雪中送炭。
以至于在娘亲去世前,在病榻前都还叮嘱七八岁的丽娘,若以后有人上门提及此事,一定要好生招待。
彼时的杨小七,尚还在襁褓中,自然不知晓自家原是隔壁村迁来的。
老人得知黄泥房子现在是姐弟二人居住,并没有多问,只是说自己在外头漂泊太久,想回老家走亲戚,时隔久远,记不太清,搞错了地方。
“不怕公子笑话,我当时其实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丽娘微微侧过脸,去看一直默默倾听,脸上偶尔浮现笑意的白衣青年,“因为若真是娘亲说的原主归来,那我姐弟二人定然是要将房舍和田地归还让出的。”
似乎怕对方误会,丽娘紧跟着解释道:“倒不是‘升米恩,斗米仇’,只是我姐弟二人实在没攒下什么钱粮,在这燕云北地,到了冬天,若是没个房舍避寒,肯定是挨不过去的。”
说着说着,丽娘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说那么多。
眼前这位体态修长,相貌俊逸的公子一看就是出身书香门第。
那骨节分明的手好似玉石,半点老茧伤痕也无,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的手,怎会懂得这些生活上的斤斤计较?
然而,听闻她述说的白衣青年似乎并没有想发表见解的意思,闻言后,只是摇了摇头,笑着感慨,“不愧是老杨……”
“第二天,那老人又来了,说是听王婶儿说,我会做些女红,就想找我做件寿衣。”
丽娘缓了缓,将与独臂老人结识的始末经过道出,“另外还给了一笔钱,说是想定口棺材,这些我不太了解,就让小七跑去镇上问。”
杨小七听到姐姐提到自己,兴奋回头,像是邀功一般嚷道:“那老爷爷出手可大方了,明明寿衣和棺材都要不了那些钱,他还是硬塞给我们,说是钱带不到棺材里去。”
在燕云这等战乱之地,像白杨村这种靠近关隘的村落,时不时还会被边境的响马冲破关隘枪杀劫掠。
人死后,能找个破草席卷着烧了,就算是喜丧。
所以行将就木的老人提前定制寿衣和棺材,在燕云之地,不算冒犯和不吉利。
丽娘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
“公子,这是那老人让我绣在寿衣胸前衣襟里的花样,看起来像是字,我认不得,只能依样画葫芦。”
丽娘将尚还留有几分余温的纸张递了过去,那是独臂老人留给她的图样。
一只白净的,像是不沾任何污垢的手却伸了过来,肉眼可见的,带着些犹豫和颤抖。
“这是我们龙门关的习俗,寿衣胸前绣人的名字,死后去了地下可以保佑对方。”
丽娘抬头,看着白衣郎君挣扎的神情,以为对方是觉得丧物不洁或晦气,便下意识打算收回,“若是公子觉得冒犯,那还是不看得好……”
说着,她便真的打算收回。
然而,那只原本犹豫的手见她有所动作,一下子就握着了她的手腕,快得让人只觉眼睛一花。
肌肤相贴的触感刚刚反馈,丽娘的脸还没红,就被白衣青年下弯的嘴角和落寞的低喃声盖过。
“是名字。”
白衣青年将纸张展开,轻声念着,“第二梦,赵三元,秦肆雪,悟心,陆签,巴戒,夏哥儿……”
“好奇怪的名字,听着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杨小七竖起耳朵听着,里面有些姓氏他闻所未闻,但最后一个,他听懂了。
哥儿,姐儿,这种称呼,就是长辈对小辈的爱称。
在这燕云北地是极为常见的。
他杨小七除了被喊小七,七娃子外,被喊得最多的,就是“七哥儿”。
“夏哥儿……”
丽娘咀嚼着最后一个名字。
那不是全名。
之所以这样,大抵是老人一想起最后那人,就像是想到了自己的后生晚辈一般。
“不会再有人这样唤我了。”
这句话,白衣青年没能说出口。
他有很多身份,也有很多名字。
哪个都是他,哪个也都不完全是他。
可“夏哥儿”,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是一个老人所看到的全部的他。
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雪。
春光明媚。
白杨树林中,偶尔有鸟叫声响起。
白衣青年站在一个隆起的,就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土包前,他心里暖,又有些凉。
……
“老杨,我来看你了。”
白衣青年将拎了一路的酒捧起,揭开了上面的泥封。
酒香,浓郁得化不开的酒香,顷刻间逸散而出。
杨小七喝过酒,那是一次有外乡来的豪侠,宴请大刀龙,而杨龙把他这位跟在屁股后头的小七也带上了。
宴请的地点是镇上有且仅有一家的酒楼,最豪华的包间,最好的酒肉,两个在边关小有名气的侠士把酒言欢。
杨小七则将嘴里塞满了肉,牛肉,羊肉,猪肉,因为腮帮子鼓涨地太满,一口咽不下去,卡在了嗓子眼里,差点没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