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是这样。”
龙门关前小城镇,最具气派的客栈三楼,一间为数不多配备有文房四宝的厢房内,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方才所言种种,俱是我与那龙门关马校尉的交涉,诸位如何看?”
徐光义开口,昏黄的烛火落在他脸上,那撇平日里梳理得整齐的小山羊胡此刻有些散乱,眉宇间堆着掩不住的疲惫。
若是稍靠得近一些,还能闻到这位中年人说话时散出的酒气。
不管是江湖还是官场,与人交涉,少不得饭局,饭局上若是没有酒则可视为没有诚意。
若是双方都能杯酒下肚,那么一方所述求之事大抵是有商量的余地。
至于这个余地是多少,二者间的交情是一方面,主要还得看办事者的胃口。
屋内,除了徐光义面露难色,其余几人也不约而同紧皱眉头。
显然,龙门关戍守校尉马走阳的口气不小,威远镖局想要顺利过关,少不得大出血。
“当真没有再商量的余地?”
第一个接话之人是一位姿色绝佳的夫人,不仅一张鹅蛋脸媚而不俗,那熟透了的丰腴身段更是令人侧目。
作为威远镖局此次走镖北狄的几位带队人之一,陆红翎若是不给予回应,那作为此次走镖北狄的镖局领队,威虎帮副帮主徐光义怕是有些下不来台。
况且,自己这头,一个是出了名的闷油瓶,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更是在自己目光频频授意下,才忍住没说出难听的话来。
对于陆红翎的接话,徐光义没有回应。
“若是换做往年,三成的利益让出去,结交一位守关校尉也算划得来。”
黄由基并不习惯在这种决策环节发表意见。
他早年从军,是个靠弓箭吃饭的马弓手。
后来入了威虎帮,也只需要摸出背囊里的箭,射杀那些敌对帮派的帮众就行。
对他而说,比起围着议题没完没了地争执,听从明确的命令反而更自在。
可眼下不同。
如今的他已是帮派元老,若是在这种关键时候还一声不吭,恐怕只会让面前这位副帮主更添心结。
这位副帮主近来本就在帮派里闹出不少风言风语,彼此间本就有些疏离,再沉默下去,只会让这份离心离德愈发严重。
“但眼下……若是真将帮主掏空家底换来的机会,再让出几分……”
黄由基斟酌着出言,一句话很长,也说了半晌,“恐怕日后我等顺利返还,走私的所得,也难敲开那能助我们东山再起的中郎将的门路。”
虽是没有隐射怪罪副帮主徐光义办事不利,但也是隐晦表明了难以接受白日里徐光义与那龙门关校尉的交涉结果。
“别的帮派,商队,常年在龙门关行走,分润出的利益是我等数十倍还多。”
徐光义闻言只得再做解释,“三成,虽然不少,却也不算是狮子大开口。”
“我等有难处,说到底也只是威虎帮的难处,那马走阳若非早年与我相识,白日里又吃了我请的酒肉,在酒桌上碍于交情,才做出了让步。”
徐光义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像我威虎帮这种十多年不曾走镖,几乎可以看做是初次走私,便是利润全部上供,也不算出奇。”
一语既出,陆红翎和黄由基都低下了头。
他们都是经年累月的老江湖,怎会不知晓徐光义所言非虚。
戍守边关的老兵油子,最是只看重眼前利益。
毕竟,指不定哪天北狄蛮子打了过来,被拉到疆场上,就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哪还顾得上长远?
再说北燕军的军饷,虽说是举国供养,可再多税收砸进军事花销这个无底洞,也难见水花。
军饷,经过户部划拨,分到燕云十九州全境,刺史州牧,王侯将相,都是要先经过一遍手的。
虽说近些年有拓北王这位位手握实权,治军严谨的女帝胞弟镇压燕云,使得那些朱紫贵人们投鼠忌器。
但经过层层盘剥,落到普通兵士的手上军饷,也就比寻常农户强上一些。
而那些戍守关隘的老兵油子日日酒不离手,若是没些军饷外的营生,怎能支撑?
这些额外的营生,自然就落到了投机倒把的走私商队头上。
说到底,大家都是苦命人。
能互相行个方便,将利益分润出去,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交情,只建立在利益分配的前提上。
威虎帮已经十多年没走镖,这次是“初次”出关走私,徐光义能把上供谈到三成,他有没有尽心尽力,陆红翎和黄由基心里门儿清。
方才徐光义那一连串的解释,无非是说给房间内某个脸色阴沉,自诩帮派继承人的年轻人听的。
“燕云之地,没有高门大派,只有铁骑大军,我等虽有些武力,却也不能免俗。”
陆红翎说出了一个燕云百姓人尽皆知的道理,打算为这次谈话画上句话。
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妥协。
然而,就在三位帮派长辈同时长舒一口气时,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徐耀祖猛然抬头,用一种愤恨至极的眼神狠狠看向徐光义。
“徐光义,你有没有尽心尽力,你自己心里清楚!”
徐耀祖语出惊人,让三位帮派长辈齐齐一怔。
“耀祖,不得放肆,副帮主好歹是你的长辈,你怎可直呼其名!”
陆红翎出言呵斥,想在怒火燃起前将火苗掐灭。
“红翎,你让他说!”
陆红翎或许能管得了徐耀祖,却不能阻止副帮主的权威。
“翎姨,他徐光义都欺负到我和我爹的头上了,你口口声声称我爹大哥,就是这般胳膊肘往外拐?”
徐耀祖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带着几分自以为洞明一切的眼神看向徐光义,“好,你让我说,我便说。”
“你徐光义在豺狼帮围困我威虎帮的时候,不仅不思量着如何共进退,却闹起了分家。”
徐耀祖咬牙切齿,大袖一挥,止住了想要出言反驳的徐光义,“别拿出你那套‘移花接木’的说辞来恶心人,真当我徐耀祖是三岁稚童不成?”
“以前称你一声‘叔父’,是看在你是爹的结拜兄弟的情分上,现在看清你的真面目,直呼其名都算是客气。”
徐耀祖冷笑连连,看着本来欲言又止,又渐渐低头垂眸的徐光义,道出了他心底埋藏最深的那根刺,“还有那次午夜,你在父亲的房间,借商议走镖为由,举起斧头,可是被我看得真真切切。”
“耀祖,不是说隔着门窗,没亲眼看到,不要妄下结论!”
陆红翎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这种地步,更想不到徐耀祖居然把那件见不得光、一旦泄露就足以让威虎帮分崩离析的隐秘,堂而皇之地摆上了台面。
可她的呵斥来得太晚,因为徐光义此刻已然抬头,眼里闪烁着震惊,“你说什么?”
“呵呵,我说什么?事到如今,你徐光义便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别想撇清干系!”
徐耀祖一拍桌面,语气愤慨,“就在走镖前的那天晚上,你在父亲房间,借密谈名义,图谋不轨。”
“若非被我撞见,以咳嗽声阻止,你徐光义已经是‘弑杀结义兄长’,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
徐耀祖抬手指向徐光义,“这次走镖,便是父亲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哪曾想,你徐光义不但不尽心尽力,居然还想从中作梗!”
“翎姨,黄叔,这样的卑鄙小人,凭什么值得我以叔父相称!”
门窗紧闭,蜡烛却无风自灭。
房间,随着徐耀祖最后一声盖棺定论般的斥责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