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军事讲堂内,主授先生王舜负手而立。
他个头不算高大,身板却因早年军伍经历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如鹰,即便年岁已高,也透着股老骥伏枥的豪气。
堂中学子无一不正襟危坐。
谁都知道,这位先生是书院凶名最盛的存在,他的课堂堪比军营,怠慢半分便会招来劈头盖脸的训斥,严苛的体罚更是常事。
书院里不少文武双修的全才,皆出自他的调教。
“诸位可知,我等今日能在书院齐聚,手捧圣贤书,依仗为何?”
王舜开口,声音沉厚。
台下学子正欲作答,却被他打断:“莫说什么陛下圣明、文武用命的蠢话!”
他扫过众人,眼神愈发锐利,“北疆上百万北狄雄兵若破了拒北关,尔等便知,人祸如何与天灾比肩。”
“拒北关是高祖耗三十年、倾全国之力所筑,太宗年间三番加固,历代君主从未轻慢。”
他踱步讲台,语气凝重,“这天下第一雄关,是我大周百姓六百年的基业!正因有它在,尔等才能免战乱之苦,在此安逸读书。”
“有拒北关在,我大周江山便可千秋万代!”
“高祖深谋远虑,将北狄拦住在雄关之外,当为千古一帝!”
“虽说北疆战事每年都要耗费巨额税赋,但能阻击外敌,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便是白银花销如流水,也值了……”
见王舜语气稍缓,学子们纷纷出言感慨。
“非也。”
一声清越的质疑突然从角落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脸色蜡黄,身材精壮的学子站起身来,缓缓摇头。
敢在王舜的课堂上这般态度,胆量着实惊人。
然而那学子似乎没有留意到周遭惊诧的目光,抬头迎上讲台的视线,目光坚定,“拒北关是天下第一雄关不假,可再高的城墙、再坚固的工事,若无人守卫,不过是空城一座。”
公然与先生唱反调的学子名叫韩飞,西北出生,骑术冠绝书院,乃御科之首,即将赶赴京城参加女帝登基后的第二次恩科。
此前有学子路过先生齐聚的观云轩,曾听闻诸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先生预测,这位乡兵出身的韩飞,极有可能在恩科中拔得头筹。
恩科与三年一次的科举俱是在二月举行,书院已经陆续有学识有成的学子拜别师长,启程入京。
如果没有意外,这堂课当是韩飞在白鹿书院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听课。
然而,他却当众反驳了在书院德高望重的王舜先生,着实让人吃惊不已。
周遭复杂的目光频频投向韩飞,连讲台上的王舜亦是眉头紧锁。
但韩飞依旧挺直脊背,声音不卑不亢,“自永乐年后,大周不再全国募兵,并非‘周狄之盟’让北狄安分,而是燕云十九州的儿郎主动投身边军!”
他字字清晰,细数过往,“永乐十九年,北狄血衣侯因未得岁币,率五万精骑奇袭雁门关;安泰二十一年,南苑大王自立,引十万大军叩关;嘉兴四十三年,周狄之盟破裂,五十万北狄大军压境,若非拓北王出奇兵截断其阵,拒北关早已易主!”
“永乐十九年,全国停募,燕云却独独例外;安泰二十一年,北燕家家户户有参军之人;嘉兴四十三年,燕云之地十室九空!”
韩飞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沉重,“并非韩某卖弄学识,而是在我北燕,三岁孩童都能将这些事如数家珍。”
“大周六百年江山,是北燕百姓用血肉铸就!拒北关不过是外化的屏障。”
韩飞对着王舜拱手作揖,“这是韩飞在书院的最后一课,恳请先生日后教导学子,莫忘北燕百姓的付出与牺牲。”
讲堂内瞬间安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
“从前只知京都以北,拒北关以南的燕云民风彪悍,却不知他们付出了这么多……”
“近来南楚多有北疆军费过高导致税赋居高不下的抱怨,可北燕百姓豁出的是命,他们不过花些钱,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韩师兄为北燕正名,实在佩服!”
讲台上,王舜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继而放声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啊。”
笑声停止,这位在书院地位仅次于院长的老先生,脸上没有半分被弟子当众反驳的难堪。
方才紧锁的眉头早已舒展开,原本锐利如鹰的目光也渐趋柔和。
恰如古言所云: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王舜望着堂下挺直脊背的韩飞,抬手抚了抚颔下短须,感慨道:“我王舜自诩懂兵法、知地利,却忘了战事根本在人!”
“今后凡来我堂中听课者,须谨记,北燕军民才是大周的脊梁!”
王舜中气十足,朗朗出声,“他们用骨血铸成的城墙,才是真正的拒北关!”
……
苏家,书房小院。
柳树吐新芽,枝丫轻垂的石桌前,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身着素色儒衫,头戴莲花冠,指间狼毫沾着墨汁,正逐一审阅桌上的便签书信,不时提笔批复。
另一人身簪青玉钗,一袭青底夹袄裙勾勒出江南女子的婉约,秀丽眉眼间却藏着几分轻愁。
乍看之下,倒像俊美书生与大家闺秀的私下相会。
“他已到京城,赵素没为难他。过几日,该动身去燕地了。”
儒衫人抬眼看向对面女子,声音清冷。
天光落在儒衫人光洁的脖颈上,竟无半分喉结痕迹,原来竟是位女夫子。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青裙女子,听到这话当即展眉,颊边漾出两朵梨涡。
“相安无事就好。”
可这份笑意没持续片刻,她眉间又拢上担忧,“听说北燕民风彪悍,人人尚武,才能抵挡住北狄蛮夷。”
她顿了顿,轻声说起一桩往事:“父亲在世时,苏家曾有过一段落魄日子。后来听人说,若把丝绸布匹运去北燕,再周转卖到关外,利润能翻数倍。”
第二梦搁下狼毫,指尖轻轻蹭过砚台边缘,耐心听她往下说。
“父亲为解燃眉之急,真就带着几个家仆去了趟北燕。足足半年才回来,不仅清空了家里卖不掉的存货,还带回不少金银,把苏家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青裙女子是苏家主事苏映溧,她黛眉微蹙,语气添了几分沉重,“后来父亲病重,我接手家业时,也想过做这一本万利的生意,却被卧在病榻上的父亲拦住了。说北燕是战乱之地,局势错综复杂,别说一个弱女子,就算是经验老到的商人,也容易栽跟头。”
“你是担心,他离开京都后会有危险?”
第二梦看穿了苏映溧的欲言又止。
即便对方没明说,她也早从那双眸子里读出了难掩的忧色。
“梦姐姐您说过,他本就不是寻常人,庙堂和江湖上,盯着他的人不计其数……”
苏映溧知晓自己并非庸人自扰。
眼前这位书院二先生之所以会现身于此,就是因为自家那位如今只能算前夫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离开,跟谁都没打招呼。
苏映溧记得,眼前这位女夫子着急忙慌赶来书房小院,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时,嘴里曾屡次吐出粗俗言语。
第一次听到有人咬牙切齿斥责自家前夫,她不仅没有半分不悦,甚至还因有人与她一样的心情而感到些许安慰。
第二梦指尖一顿,神色沉了沉,“这次没人护卫着他,确实风险不小。”
换作旁人问起,她只会撂下一句“谁管他死活”,可面对眼前这位独守空闺的女子,她终究选择如实相告。
“但,说起来,他本身就是个危险人物,我们犯不着为他担心。”
这是第二梦自己后知后觉想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