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爷,小老儿就是从金陵来的老百姓,身无寸铁,也就手上这赶驴的鞭子勉强能算个物件儿……”
穿着粗布麻衣的老汉佝偻着腰,恭恭敬敬将路引双手奉上。
递出去的手也不敢缩回,叠在一起搓着,满脸讨好地看着眼前不停上下打量他的守门官兵。
老汉姓吕,金陵人士,平生无一技之长,也就会赶个驴车。
这年景天灾不断,家里多病的老婆子没熬过罕见的江南大雪,过了头七,他便把家里的几亩薄田全分给了两个儿子。
像他这样的老人,有两个儿子养老,本该是这家吃了上顿,等着去下家吃下顿,颐养天年,悠闲度日。
然而,一次在小儿子家吃过饭后,没着急走,在小院子里逗弄了会儿孙儿,就听到屋里隐约传出“吃白饭”三个字,吕老汉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后来,除夕夜两个儿子轮流上门请,老吕也懒得搭理。
甚至第二天一早,耄耋之年的老汉顶着个大冷天,拉着驴车,到城里晃悠,看能不能讨到什么活计干。
不求多挣,能换两块杂面馍馍填肚子就行。
不知是上天有眼,还是运气到了,吕老汉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吆喝,一个白衣青年就走到了他的驴车前,张嘴就是要出远门。
吕老汉一听,心里乐得不行,这可不是上赶的买卖?
但出于大半生的经验,他并没有一口答应。
先把价钱议论好,再做决定也不迟。
于是,吕老汉张嘴就是要马车的钱,说是要养一家老小。
但老婆子走后,他其实就已经算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吕老汉本以为会有一番讨价还价,中途自己再适时让步,最后达成一致,也省得之后反悔。
没曾想,那白衣青年答应得极为痛快,甚至直接给了一半的订金。
吕老汉一见白花花的银子揣进了兜里,嘴角往上一咧,愣是走了一路都没停下来过。
吕老汉本以为白衣青年是个家世优渥的读书人,许是跟家里闹了气,又可能是觉得驴车新鲜,在城里没怎么见过,所以才挑了驴车。
是以,吕老汉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这白净书生觉得驴车颠簸,坐的不舒服,中途要换车。
为了稳住这桩生意,他想了个辙——陪客人聊天。
诗词歌赋他一窍不通,可早年也出过几次远门,对一些地界还算知晓一二。
于是,他一路讲着这地方产什么稀罕物,那地界有什么少见的景致,中间还掺着从说贩夫走卒那儿听来的江湖故事,真真假假地凑个热闹。
白衣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竟真从头到尾没提过换车。
老吕觉得是自己的嘴皮子起了作用,说得更起劲儿了,一天赶路下来,除了吃饭喝水,嘴就没合上过。
一路同行,吕老汉虽从未听白衣青年讲述自己的情况来历,却隐隐察觉到了这后生与别人不同,似乎到了哪里都有熟人。
小小年纪,足迹居然遍布大周南北,让老汉心里暗暗吃惊。
最重要的是,白衣后生慷慨大方,从金陵到京都,一路上打尖住店,从没落下他这个赶车的。
老吕最开始还戒备,怕对方把食宿花销抵扣路费。
后来见自己走了一路,这腰间原本空瘪的钱袋不但没有继续消瘦下去,反而渐渐鼓起,心里可是乐开了花。
……
三个城门卒呈品字形站立,一人上前按照路引对照身份,另外二人戒备在旁,手按在腰间的环首刀刀柄上。
随便被瞅上一眼,身上就是要起一层鸡皮疙瘩的。
“不愧是天子脚下,连城门卒的眼睛都锐得跟鹰似的。”
吕老汉心里嘀咕。
即便自己清清白白,被披坚执锐的官兵像盯人贩子似的反复打量,还是忍不住发毛。
“后面那个!躺着装死呢?还不快把路引交出来!”
城门卒抬腿就踹向驴车,力道大得让本就年久失修的车板吱呀惨叫,险些散架。
“哎哟军爷!您这一脚可是要了小老儿的命!”
吕老汉忙绕到车后,俯身摇醒躺在板上的白衣青年,不等对方坐起,就急着去摸他衣襟里的路引,“这驴车是咱一家子的生计,踢坏了可就全完了!”
“军爷您多担待!”
吕老汉把路引递过去,又赔着笑解释,“这位小哥儿是被驴车给颠簸得有些昏了头,不是诚心怠慢。”
说话间,他悄悄从衣襟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手指蜷着递过去。
银子到哪儿都是硬通货。
这几钱银子虽就一顿酒钱,但蚊子腿也是肉不是?
收了银子,原本如狼似虎的城门守卫眼神也稍稍缓和。
一边瞧过路引,一边啐了句“小白脸”,就对着白衣青年上下一顿打量。
“模样倒是生得俊,可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没钱就别学人家摆阔,坐个驴车算什么事?还不如靠两条腿走。不是有句话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一看就是个寒门出生的,家里没几两银子还得了一身富贵病……”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都当大头兵了,能有几个是好脾气的?
虽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教训,但例行公事之余损上两句也是顺带的。
“军爷说得是,说得是!”
吕老汉笑着应和。
他护着板车上的青年,一来,同行一路,千山万水,多少有几分情分在;二来,这白衣青年可是实实在在的财神爷。
吕老汉曾趁着晚上四下无人,就着油灯,仔细数过钱袋里的银两。
他估摸着自己最多也就再活个十来年,再看看打着补丁的钱袋子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算算时日和花销,便是日后每日酒肉一顿,这些银子也够他躺进棺材里了。
于是,吕老汉不禁对白衣青年的态度愈发尊重,遇到一些需要虚与委蛇的场合,他更是当仁不让。
方才,他摸银子的动作虽然隐晦,却微微侧过身子,让板车上的年轻人看到,事后保不齐翻倍奉还。
“嘿嘿,军爷,这路引您也看了,我等二人都是清白人家,当是可以进京的吧。”
吕老汉笑得满脸褶子。
守城卒收了好处,又碍于伸手不打笑脸人,挥手嚷道:“走走走,别耽搁后面的!”
“得嘞!”
吕老汉一拍驴屁股。
可板车刚动两步,就“哐当”一声卡住,老汉低头一看,竟是块石头绊住了车轮。
他刚想骂句晦气,耳边突然响起“噌噌噌”的刀出鞘声。
“军爷,这、这是咋了?”
吕老汉瞠目结舌,慌忙后退,摆手结结巴巴地问道。
“京城重地,平民不得携带刀兵!尔等私藏剑刃,是何居心?”
城门卒亮出环首刀,吕老汉这才看见,车轮卡住时,板车上掉下来一柄剑。
他抱起那通体漆黑的剑,疑惑地看向官兵:“军爷,这剑……”
……
“是魔剑!是夏九渊!”
排头的城门卒突然惊叫出声。
一时间,原本排在后头的进城人皆是如临大敌,纷纷四散开来。
魔头雪夜出京城,出的可就是这南城门。
据说,当时有不少人看到了那柄传说中的魔剑。
因此,在四座城门口,都张贴有夏九渊的画像。
往里日,其实入城也严禁携带刀兵,却多是表面文章,使使银子就能过关。
毕竟,任你是武道宗师,来了这卧虎藏龙的京城,便是有一剑在手,又能翻出多少风浪?
锦衣卫,皇城守备军,大内高手,哪个惧你区区一刀一剑。
但因为夏九渊的存在,京城内人人畏剑。
何况,是与那传说中魔剑相似的黑剑?
城门卒和入城百姓的反应就可证明那事件的影响深远。
“夏九渊?”
吕老汉将那江湖传说默念出声,又回头看向那板车上神色平静的白衣青年,不禁哑然失笑。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城墙暗处有弓弦绷紧的威胁下,吕老汉将剑拔出鞘。
“漆黑如墨,三尺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