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美不敢怠慢,称了一声“院长”,便赶忙上前,将精挑细选的西塘龙井泡入紫砂壶中。
“学生潘世美,见过杨明院长。”
潘世美奉上一杯沁人心脾的香茗。
杨明院长点头,含笑接过。
潘世美如法炮制,将另一杯泡好的龙井递给与院长一同出现的年轻人。
方才一老一少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亭中,待潘世美反应过来时,二人已尽皆落座。
他忙不迭上前招待,都未及细细打量二人面貌。
奉茶时,他见杨明院长一袭青衫,就六位书院先生而言,更添三分慈祥。
遂在将第二杯香茗递上时,他微微抬头,去看这能与杨明院长并坐而谈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只一瞥,他便愣在了原地。
并非是被对方俊逸脱俗的相貌给震惊,而是眼前之人,他曾亲眼见过。
“你……你是跟苏家大小姐……”
站在角落的书童同样注意到了年轻人非同寻常的满头白发,怔怔出言。
潘世美与书童的异样似乎并没有落入一老一少的眼中,二人只是接过香茗,品了一口。
“西塘龙井,汤色嫩绿明亮,口感鲜爽,倒是难得的好茶。”
白发青年晃着手中的银镶白瓷杯,道出茶叶来历。
“用的还是书院青石溪的山泉水,山泉水甘甜,龙井鲜爽,二者相得益彰。”
杨明院长亦是懂茶之人。
只是一旁的潘世美脸色暗暗发苦。
茶是好茶,水也是好水,只是没想到自己这诚意满满的准备不仅招待了杨明院长,居然贡献给了那与苏家大小姐举止亲密的无名情敌。
碍于场合,潘世美发作不得,只能站在一旁陪笑,顺带察言观色,借二人言谈,来推断这神秘年轻人的身份。
……
“院长钻研格物致知之道,常年栖身青霞之巅,若是前些时日光临书房小院是兴致使然,那这次邀我前来这湖心亭,恐怕不是赏雪这般简单。”
白发青年开门见山。
听起话中之意,不但与杨明院长这位当世第一大儒是老相识,更是受到了院长的亲自邀约。
这天底下,居然还有院长亲自相迎的年轻人?
简直匪夷所思。
“安仁既有读书人世事洞明的学问,又有江湖武夫的洒脱快意,难怪在书院时不仅得文脉认可,行走江湖,更是引得十大宗师青睐有加。”
杨明院长虽是笑语,可眼中的欣赏却是做不得假。
然,听在潘世美的耳中,则如晴天霹雳。
谁人少年时不曾向往过快意江湖,十大宗师在江湖上的地位谁人不知?
眼前这白发青年居然在文武两道均有建树,且均受当世高人青睐。
潘世美呼吸都变重了。
对于杨明院长的肯定,白发青年只是摇头不语。
“安仁对于这世道,如何看?”
杨明院长抛出的话题有些宏大,转折也生硬。
然而白发青年闻言却是一怔,随即以八字总结,“天灾不断,内忧外患。”
“内忧如何?外忧如何?”
杨明院长眼中有光,再问。
“外忧,始于嘉兴末年‘周狄之盟’破裂。北狄收不到大周的岁币,边境摩擦不断,连年战事。”
白发青年望着湖上雾凇沆砀的景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寻常天气。
可潘世美却莫名觉得,对方的余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青年顿了顿,又道:“内忧,则是太宗年间未斩尽杀绝的祸患。自先帝在位的嘉兴末年起,这隐患便愈发凸显,到如今,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老实说,我想不明白,楚地那三兄妹是如何得逞的。”
白发青年眉头紧蹙,“我入皇城是明牌,赵素不会不知晓,我并非滥杀之人,也没打算搅得天下不宁,可那兄妹三人就是趁那个空当得手了。”
“如今江南已有刀兵之兆,加上这罕见的天灾,内忧丝毫不逊色于外患。”
白发青年长长一叹,“若届时真闹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我‘夏九渊’这个名字也怕是要‘遗臭万年’。”
话音落下,别说是一旁的潘世美吓得面色如土,便是书童也跟着双腿一软,歪坐在地。
“魔,魔头……”
当世唯一圣贤居然与天下第一魔头相聚亭中,畅谈家国大事。
说是离奇诡谲,也丝毫不为过。
可一老一少仍旧旁若无人,杨明院长更是捻起桌上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我本以为院长会批判我目无君上的所作所为。”
夏仁坦言,略带疑惑地看向笑而不语的杨明院长,“莫非不是如此?”
“你闯皇城,自有你的缘由。只论行径,当然算得上是目无君父的离经叛道。可若是将南方的蠢蠢欲动归结到你的头上,却也不符合我儒家读书人的道理。”
杨明院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同时反问道,“若凡事都要寻个源头,分个责任,那你夏九渊别君山上阻拦十大宗师,将昔年的长公主推上帝位又该如何算?是功还是过?”
夏仁听罢,也是失神片刻,随后微微点头,言称:“晚辈受教。”
“这天下如何,怪不得你太平教教主夏九渊,怪不得励精图治却捉襟见肘的女帝,便是那想要兴复建安一脉,有取乱之嫌的楚地三兄妹,也自有一番他们的道理。”
杨明院长站起身来,眺望远方,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但有两件事,定要立场鲜明。”
杨明院长罕见语气沉重。
“晚辈洗耳恭听。”
夏仁同样正色起身。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狄蛮夷定要阻挡在拒北关之外,便是真要九州一统,也当我由我大周挥师北上。”
杨明院长老而弥坚,声音豪迈,“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等自是只能坦然受之,可若有人为一己私利,将人祸酿成天灾,我杨明便是舍去一生成就,粉身碎骨,也要将那些‘人间大盗’揪出!”
圣贤一念,天人感应。
原本在大雪下静至结冰的湖水一时间波涛汹涌,无风自涌。
“你是应运而生之人,囚龙钉并非只是制衡你的手段,还事关人间气运,天地劫数。”
杨明院长注视着眼前的白发青年,郑重其事,“你肩上的担子很重,若要承担,说是挽天倾也不为过,但不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扛起。”
杨明院长将手搭在白发青年的肩头,浩然之气涌动,那如霜雪般的白发渐渐焕发生机。
……
天授元年十二月中旬。
大雪数日,玄武湖中人鸟声俱绝。
青衫老儒与白发青年品茗畅谈。
其间虽有人旁观倾听,事后却尽数忘怀。
只知白发青年似有所悟,离去时,三千白发转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