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上,除了终日漂浮在碧波间的画舫外,另有一座无所依托的湖心亭。
具体年头不可考究。
曾有翻阅古籍县志的读书人称此亭早在春秋乱世时,就已经被修建于湖中。
玄武湖一万一千亩,水深而广,若非如此,也容不下长逾百米的教坊司画舫自在漂游。
所以湖心处有一渚,是极为难得的。
渚上建亭,更是难得的风雅。
是以湖心亭虽有几百年历史,可但凡被风雨所侵,必有金陵富贵人家出资修缮。
平日里,当地百姓,船夫舟子,羁旅游子皆可游于其上。
然江南之地罕遭大雪,湖上又时有风雪,便渐渐人迹罕至。
只听说一些文人骚客偶带炭火,到湖心亭之上观赏雪景。
不过流露出的诗文,大多附庸风雅,不值一提。
近来有一桩新闻,说是那楚地来的贵公子潘世美常常派人上湖心亭上洒扫,似在邀约佳人。
曾有舟子对其霸占湖心亭不满,却被潘家书童扔来二两碎银给堵住了嘴。
一时间,竟真有不少人争相模仿,俱是得了好处,便也不再指责那位楚地贵公子公器私用了。
“少爷,苏家大小姐不是不答应吗?”
书童躬身弯腰洒扫着飘落在庭中的积雪,又在原本冰冷的石桌石凳上加了上好的羊皮软垫。
再接过船夫递来的炭火,用炉子加热。
一时间,原本空悬于玄武湖中的湖心亭有了暖意。
“你懂什么?”
潘世美踮脚抻脖往岸上看,原本就有些焦躁,听到身后书童哪壶不开提哪壶,忍不住呵斥了一句,“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话。”
“那这是……”
书童指着摆在羊毛毡上的精致糕点,若不是有佳人相邀,怎需如此精心布置。
“怎就只记得糕点,茶呢?我昨日精挑细选的西塘龙井呢?”
潘世美上前察看,见炉中炭火烧得正红,却不见紫砂茶壶,气得直给了书童一脚。
书童一个趔趄,就算是吃痛也不敢叫嚷,忙不迭地跑进乌篷船,将紫砂壶和西塘龙井取出。
“这才像样。”
潘世美见状,这才眉头稍稍舒展。
书童见主子满意,这才敢小心试探地问:“公子,可是有其他名门闺秀受邀?”
“我潘世美可只是酒色之徒?”
见准备妥帖,潘世美也神色稍缓,有闲心与书童闲话几句。
“那便是金陵城内五姓七望的家主。”
书童闻言生出另一种猜想。
自家少爷莫不是情场受挫,转而在商海上花心思。
“你也就这点见识。”
潘世美依旧冷笑。
见书童满头雾水,潘世美也懒得再藏着掖着,问道:“你可知,我千辛万苦远离家乡优渥来这人生地不熟的金陵是为何?”
“公子有进取之心,遂想上白鹿书院求取学问。”
书童知晓自家公子爱卖弄的性格,也不急着追问,只是顺着回答。
“若是只是为了学问或是做官,为何不直接去京都国子监?”
潘世美嘲笑书童的愚昧。
“你也是我潘家家生子,家中有些事,你应当也知晓。”
别看潘世美对书童非打即骂,可若说这世上有几人能信得过,这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好事歹事一并干了的书童,绝对算得上是心腹。
“女帝上位,朝野动荡,我江南之地自古富庶,却屡屡受制北方,年年税赋全消耗在了边境上,人人都说北狄蛮夷如狼似虎,一旦破关入侵,定教我大周生灵涂炭。”
四下无人,潘世美也敢豪言一番,“依我看来,不过是北人榨取我江南之地民脂民膏的耸人听闻的手段罢了。”
“待建安正统起势,定教这女人统领的大周天下再换青天,届时,这金陵旧都定会辉煌再现。”
潘世美负手而立,只觉心头涌出豪迈,“我潘家世代拥护建安正统,如今我潘世美入学白鹿书院,若是能提前知晓书院先生意向,还愁不得一份从龙之功?”
金陵作为大周南都,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是有势力能占据金陵,则大业可期。
在此之前,他潘家要提前在金陵布局,最好是能打入书院内部。
若是能得到书院先生们的认可,绝对算得上大功一件。
而如今,他正好有这个机会。
昨日,诗词大家李甫先生亲自找到他,说是听闻最近湖心亭被潘家承包,但杨明院长却想邀人于湖心亭一叙。
潘世美听闻,只觉脚下飘忽。
杨明院长,当世第一大儒。
更是在白鹿书院与国子监的文脉之争后闭关,继承儒家历代先人学问,又推陈出新得格物致知之道。
不仅在士林学子间的名声威望无人能及,更是当世圣贤。
听闻京都曾多次诚邀杨明院长入京。
甚至有传闻,女帝曾亲自手书一封,许诺阁老之位,却被杨明院长以参悟学问为由婉拒。
若是能跟这等当世第一的读书人搭上线,再在他的运作下,与建安一脉暗中联合。
届时,安有不功成的道理?
潘世美的心情原本是有些坏的,因那苏家大小姐冷冰冰的一句“不相干”给气得好几宿都没睡着觉。
可无心插柳,这原本承包来给美人献殷勤的湖心亭,如今却成了他与那位穷究学问于青霞之巅,寻常学子一面难求的杨明院长接触的契机。
怎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你只须知晓,稍后院长亲至,你在一旁待着就成。”
潘世美将书童撇在一边,亲自往紫砂壶中倒入从白鹿书院青石溪汲取的山泉水,自言自语道,“学生服侍先生,也不失为一桩尊师重道的美谈。”
“能让杨明院长屈尊相邀的,该是何方神圣?”
书童站在角落里,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这一疑问。
潘世美或许想过,也可能是被能与杨明院长近距离接触的契机给冲昏了头脑,没去纠结这些。
就在潘世美揭开紫砂壶,看着其中渐沸的山泉水,翘首以盼院长的到来时,远处的岸边,有两道依稀可见的黑影。
……
“船家,速速上岸相迎!”
潘世美催促。
就在乌篷船上的船夫划着桨朝湖岸而去时,原本依稀可见的人影居然快速放大。
下一瞬,只觉两道微风拂过,原本空悬的座椅,已被一老一少落座,分不清谁先谁后。
只听得那年轻人感慨道:“常闻武道一品四境,天应境乃是取自儒家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如今见儒家贤者‘一步咫尺便是天涯’,更甚道门‘缩地成寸’的神通妙法。”
“安仁莫要玩笑,若以你彼时独上皇城的天人气象,老夫我便是穷尽手段,也追赶不上。”
青衫老者闻言捻须而笑,话中竟有自叹不如的意味。
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仙手段给震撼到,但潘世美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仅是片刻便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