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棠记得,很小的时候,爷爷岁东流其实是位极和蔼的老人。
与寻常百姓家的长辈并无二致,一样隔代亲近,一样含饴弄孙。
年幼时,岁棠和弟弟岁梨总爱往爷爷的清修之地跑,父亲岁庸时常阻拦,生怕打扰了老爷子清修,却总被老爷子一句“不碍事”挡回去。
于是两个小家伙便没了顾忌,整日围着那方摆满武学典籍的书案打转。
世人都说岁老宗师是武痴,可在岁棠的记忆里,爷爷从不像外人猜想的那般,从小就给晚辈灌输严苛的武学理念。
相反,岁老爷子极爱讲故事。
讲他被先帝以国士相待,在北疆做百万军教习时的沙场轶事;讲他早年游历江湖,遇到的奇人异事;讲那些藏在刀光剑影背后的恩怨情仇。
只是那时龙凤胎都还太小,听不懂那些江湖沉浮与朝堂风云,常常吮着手指头,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望着爷爷,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后来老爷子便换了些简单的故事。
他说,有一种比寻常蚂蚁体格大些的虫子,名叫蚍蜉,它们竟妄想撼动参天大树。
弟弟岁梨听完,立刻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地说:“这些蚍蜉和挡车的螳螂一样,都是自不量力!”
老爷子听得乐了,当即奖了他一颗糖果。
轮到岁棠时,她却仰着小脸,认真地说:“那些叫蚍蜉的大蚂蚁,其实很勇敢。”
“明明知道做不到,还是要去尝试,多了不起呀。”
岁棠记得那时爷爷愣了愣,随即摸了摸她的头,眼里尽是笑意,轻轻说了句,“是啊,是很勇敢。”
……
岁棠曾想过,像弟弟岁梨那样,被当作家族继承者来培养。
这话听着或许不切实际。
毕竟放眼天下,尚无武学世家由女子当家的先例。
更何况是岁家这般受朝廷册封、尊荣加身的世家,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江湖与朝堂的目光,容不得半分逾矩。
可岁棠偏不想走寻常路。她不愿嫁人,更不愿依附招揽来的夫婿,靠旁人之力撑起整个岁家。
所以她要以弟弟岁梨的名义守在擂台上,亲手打败那些家族钦定的人选。
她明知自己的实力未必允许,也清楚这般举动定会被世人斥为任性妄为,却还是做了。
三年前,她还是个连基本招式都记不全的门外汉;三年后,家传绝学之一的流云掌已被她修得炉火纯青。
血脉中流淌的武学天赋固然是根基,但支撑她走到今日的,更多是那份堪比蚍蜉撼树的执拗与拼劲。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练掌,掌风劈碎了多少晨露,指尖磨破了多少层皮肉,早已记不清。
她想证明女子也能继承家学,想告诉那些等着看岁家笑话的人:岁家还有人,没倒。
……
“放弃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宇文疾望着眼前的少女,神色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他此刻已有些狼狈,那用金线精心缝制的衣袖,不慎被对方凌厉的掌风撕碎了一角。
当然,对面那位十六岁便名动天下、位列胭脂榜第六的“岁家有女初长成”的岁棠,境况更是凄惨。
她的一只袖子早已被宇文疾的掌心雷击得粉碎,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藕臂,低垂的手下,殷红的血水正一滴滴砸在地上。
“便是面对吴勾的黑犀枪,我也一样会站在这里。”
岁棠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几分释然,又藏着几分倔强。
她心里清楚,若是换作定远侯家的那位小侯爷,此刻像她这样,在身份被当众揭穿后仍在擂台上苦苦支撑,定会被斥为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可现在不同。无论是天南海北赶来的看客,还是族中那些平日里对她诸多管束的长辈,此刻都坚定地站在她身后。
只因此刻,整个岁家的体面与荣辱,都系在她一人身上。
若真让宇文家得偿所愿,往后江湖之上,恐怕再无岁家立足之地。
一个能被仇人占尽便宜的武道世家,终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岁老爷子都已放弃,不再与我宇文家纠缠,你一个女子,又何必如此苦苦支撑?”
宇文疾抬头望向高台之上,目光扫过一言不发的岁东流,又落在得知真相后目眦欲裂,却又无可奈何的岁家掌权人岁庸身上。
这两位岁家的顶梁柱,都已被他祖父一手阳谋牵制,仅凭一个武道修为刚够四品的女子,就想逆转乾坤?
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听我一句劝,现在收手,对你我两家都好。”
宇文疾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届时你我二人结为夫妻,我宇文家承了岁家的尊位,定然会将这份基业发展兴旺。”
“若是岁老爷子执念深重,日后挑出几个孩子姓岁,也未尝不可。”
他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仿佛真在为岁家考虑,“所谓的恩怨情仇,在家族利益面前,从来都是可以商量的。”
“恶心。”
岁棠冷笑,“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处心积虑之辈,江湖才会纷争不断。”
“便是日后成亲,你怨恨为夫今日所为,我也无可奈何。”
宇文疾摇头,周身气势陡然一变,掌心间似有电弧闪动。
四下的看客都吸一口凉气,这宇文疾是要动真格的了。
……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弄这劳什子比武招亲,竟中了宇文家的阴招!”
岁庸望着擂台上的女儿,指节攥得发白,指缝里几乎要渗出血来。
眼看岁棠被宇文疾的掌力震得连连后退,嘴角溢出的血丝染红了衣襟,却依旧死死咬着牙不肯后退半步,他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都怪我!早该听爹的话,同意与吴家结亲的!”
悔恨像毒蛇般啃噬着岁庸的五脏六腑。
若是当初他没那么执拗,顺从了岁东流老爷子的安排,将棠儿嫁入吴家,怎会给宇文家留下可乘之机?
又怎会让女儿此刻身陷绝境,以血肉之躯扛着整个家族的荣辱?
“爹,您瞧见了吗?棠儿这性子……她这是在以命相搏啊!”
岁庸的声音发颤,眼眶通红,“她是不想让宇文家称心如意,哪怕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让他们借着这场比武招亲,吞了我们岁家!”
自吴勾败走后岁东流便一直沉默,他仿佛没听见儿子痛彻心扉的悔怨,只是目光只是沉沉地落在擂台上。
“这是她的选择。”
老人依旧静坐着,眼神里辨不出是痛惜,是决绝,还是藏着更深的愤怒,只有鬓角几缕被风掀起的白发,在微微颤动。
……
谁也没料到,一场看似寻常的比武招亲,竟牵扯出两大武学世家盘根错节的恩怨。
台上风波迭起,不光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江湖豪客看得目瞪口呆、哑然失语,就连那些秘密潜入泗水城,此刻正隐于岁家暗处的神捕司锦衣卫,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谁说江湖人只懂打打杀杀?这般弯弯绕绕的心思,比起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怕是还要狠上几分……”
燕三暗自咋舌,心中感慨万千。
他本以为离开金陵后,跟着指挥使大人好好办差,便能升官发财,调去长居燕京的北镇抚司。
到时候在京城置上宅院,彻底摆脱南边的土气,成个地地道道的京城人。
可哪曾想,金陵的事刚了,他们一行人刚跟着指挥使大人往燕京复命,连京城的宅子还没来得及挑,就又掉头南下,奔着这泗水城来了。
听说是朝廷要重册宗师尊位,特命神捕司监督查办。
燕三原以为这不过是个走流程的闲差,没成想宇文家竟突然跳出来,大言不惭说要取代岁家。
他当时只当宇文家是痴心妄想。
好歹也算半个江湖人,他怎会不知十大宗师意味着什么?
岁家那根基,岂是宇文家说取代就能取代的?
可眼下看来,宇文家藏的这手也太深了。
他们先是暗中算计岁家第三代的潜龙,断了岁家的香火传承;之后更是处心积虑,将主意打到了岁家最后的血脉身上。
“恐怕……连我们都成了他们利用的棋子。”
燕三身旁,站着一位秘侦司的暗探,突然开口说道。
“暗探兄,这话怎讲?”
燕三自觉与这位秘侦司的同僚已有些交情,只是对方始终未曾透露姓名,他便只能以“暗探兄”相称。
“你可知陛下为何会同意重新遴选宗师尊位?明明既无裁撤,也无增设,为何不让十大宗师直接承袭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