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原来如此。诱雷之术,确是对付此类阴邪的妙法。”
“只是此法凶险异常,天威难测,小友日后若再行此法,还需万分谨慎。”
他这话,等于变相承认了陈峥所言非虚,且对其掌握此法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认可。
刘世安和王启明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见三位高功从之前的质疑,变成了现在的慎重。
两人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这个陈峥背后的师长,究竟是何方神圣?
与此同时,刘世安原本怀疑陈峥与林小姐关系匪浅的心思,不由得动摇了。
他心念电转,决定再试探一次。
刘世安语气放缓,看似随意的感慨道:
“陈特派员,说起来,你这特派员的职位,还是内子极力向我推荐的。”
他目光如钩,紧紧锁住陈峥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她平日深居简出,不通外事,却独独对你青眼有加,多次在我面前提及,说你是难得的人才,堪当大任。”
“如今看来,内子果然慧眼识珠。”
他话锋微妙地一转,“只是不知,陈特派员与内子,是旧识?”
来了。
替身心中澄明如镜,知道这才是今日这场单独叙话的核心。
刘世安可以容忍一个有本事的下属。
甚至可以容忍他与某些外部势力有所牵扯。
但绝不能容忍他与府中那尊来历不明,让他既迷恋又恐惧的邪神牵扯过深。
面对这直刺核心的问题,替身脸上没有出现丝毫慌乱。
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他迎着刘世安探究的目光,坦然点头,语气平和,坦诚道:
“督军既然问起,陈某不敢隐瞒。确与林小姐是旧识,”
此言一出,刘世安瞳孔微缩。
王启明眉头蹙得更紧。
常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连三位龙虎山高功也投来关注的目光。
玄玑道长抚着乌木杖的手指微微用力。
“哦?”刘世安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在何处?”
“约是半年前,”
替身语速不快,仿佛在回忆清晰的过往,
“陈某初至津门,人生地疏,为谋生计,曾在镇远武馆做过一段时间的门房。”
“那时武馆的管事,正是林小姐。”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时的林小姐,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对在下这等微末之人,亦颇多照拂。陈某心中,一直是感念的。”
陈峥此刻点出这段过往。
既是坦诚部分事实,以示自己并无刻意隐瞒。
更是隐晦地向刘世安传递一个信息。
我早就认识她,并且,我因为察觉到了不对劲,而选择了离开。
刘世安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他眼中锐光一闪:“既如此,你后来为何离开了武馆?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替身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江湖漂泊,身不由己。”
“当时觉得武馆虽好,却非久留之地,便另寻了出路。”
他没有明说,但非久留之地几个字,已足够刘世安品味。
书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刘世安靠回椅背,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王启明眼神闪烁,飞快地分析着陈峥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常英暗暗松了口气,觉得陈峥应答得颇为巧妙。
三位高功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实则灵觉都笼罩在陈峥身上,判断其话语的真伪与气息波动。
“原来还有这段渊源。”
刘世安缓缓道,语气听不出信了还是没信,“那这次特派员之职,内子推荐于你,你可知晓?”
替身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感激与困惑的神情,“此事我自然知晓,但确实出乎陈某意料。”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诚恳:
“督军,请恕陈某直言。”
“林小姐于陈某有旧日情分,此次又举荐之恩,于情于理,陈某都该铭记于心。”
“然而,”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清澈地看向刘世安,
“保委会特派员,职责关乎津门治安剿匪,乃军务大事,非同小可。
按理说,此等要职任命,实不应由……由内宅妇人插手置喙。”
“督军乃津门支柱,行事自有法度章法。
此举……恐惹人非议,于督军清誉有损。”
他这番话,说得可谓是大胆之极!
几乎是直接点明了刘世安任由姨太太干涉军政的不妥。
王启明听得眼皮直跳,忍不住低喝一声:“陈特派员!”
示意他慎言。
常英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三位高功也微微动容,看向陈峥的目光多了几分异样。
这小子,是真敢说啊!
刘世安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寒霜,目光如刀,盯着陈峥脸上。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刘世安脸上的寒霜并未持续多久。
反而渐渐化开,脸上挂起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无奈,有追忆,甚至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晦暗。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西洋座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仿佛卸掉了他身上不少的威严。
“陈特派员,你这话……说得在理,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刘世安的声音低沉下来,整个人陷入了回忆的恍惚。
“你可知,我与林晚辞小姐是如何相识的?”
他没有等陈峥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缓缓道来:
“那是去年,我刚被褚督办从直隶派来,接手津门这块烫手山芋。”
“那时候,津门是什么光景?”
“华界、租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洋人颐指气使,本地耆宿阳奉阴违,政令不出督军府!”
“我空有个督军名头,手里那点兵马,在津门这潭深水里,连个浪花都溅不起来。处处碰壁,举步维艰。”
他的眼神飘向窗外,回到了那段焦头烂额的岁月。
“就在我最困顿,甚至萌生退意的时候……”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
“那一日,我心中烦闷,只带了几个贴身护卫,骑马去租界散心。”
“就在维多利亚道口,我的队伍,被两个人拦下了。”
“就是一个穿着素净旗袍的女子,和她身边那个……干瘦得像鬼似的老婆子。”
刘世安提到那老虔婆时,语气明显带着厌恶与忌惮。
“那女子,就是晚辞。当时的她,不施粉黛,却清丽难言,眼神……眼神亮得惊人,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毫无惧色。”
“她说,”刘世安模仿着当时的语气,“‘这位军爷,可是为津门事务烦忧?小女子或可为你排忧解难,只需应我三个条件。’”
“我当时只觉得荒谬可笑!我一个手握兵权的督军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她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子,敢夸此海口?”
“但她接下来说的几句话,却让我汗毛倒竖!”
刘世安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惊悸。
“她竟将我近日遇到的几件极其隐秘的棘手事,一一点破!”
“甚至连我与某某人私下会面,对方提出的苛刻条件,她都如数家珍!”
“这……这简直匪夷所思!”
刘世安摇着头,眼神中依旧残留震撼,“她就像……就像能看透人心,能掐会算一般!”
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刘世安的声音在回荡。
王启明低下头,这些往事,他作为心腹,知道一部分。
但听督军亲口如此详细说出,仍是感到一阵寒意。
常英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三位龙虎山高功,玄玑道长眼帘低垂,黄鼎道人捻动念珠的速度加快,赤阳道人眉头紧锁。
“我当时……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实在被逼到了绝境。”刘世安苦笑着,“竟真的信了她的话,问她有何条件。”
“她的条件……”
刘世安深吸一口气,“第一,我要娶她过门,给她名分,保她一世富贵安宁。”
“第二,督军府内宅之事,由她掌管,那老婆子做管家,旁人不得干涉。”
“第三,”
他顿了顿,“她需借用我督军府的一块地脉……修行,不得过问,更不得让外人惊扰。”
“就这三个条件。”
刘世安看向陈峥,眼神复杂,“我答应了。”
“然后呢?”
替身开口,声音平稳。
“然后?”
刘世安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诡异的笑容,“然后,就如同她所言一般。”
“那些曾经刁难我的洋人领事,态度莫名缓和。”
“那些阳奉阴违的地方耆宿,或暴毙,或远遁,或突然转而支持我。”
“就连几股最难缠的土匪,也接连被神秘剿灭……首级直接送到了我的案头!”
“短短一年!”
刘世安难以置信道,“我就真真正正地坐稳了津门,掌握了实权!令行禁止,莫敢不从!”
他说到这里,语气中没有多少喜悦。
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陈特派员,你现在可明白了?”
刘世安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紧紧盯着陈峥,
“她不是普通的妇人。她……她或许真有些鬼神莫测之能。”
“我刘世安能有今日,少不了她的助力。”
“你说内宅不应干政,道理没错。可若这内宅,本身就有定鼎乾坤、翻云覆雨之力呢?”
“你让我如何拒绝?又如何……敢拒绝?”
他终于将埋藏心底最深的秘密和盘托出。
既是解释他为何纵容林小姐干政。
更是最后一次,也是最直接的一次试探陈峥。
我将我的引狼入室和盘托出。
告诉你我如今的权势建立在与非人合作的基础上。
甚至暗示了我如今的处境可能并非完全自主。
你陈峥,听了这些,是何反应?
你是会对那位林小姐的力量表示向往?
还是会对我这受制于妖邪的督军表示同情乃至效忠?
你的立场,此刻必须分明!
书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王启明手心全是汗。
常英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三位龙虎山高功也彻底睁开了眼睛,气息锁定陈峥,等待他的回答。
是人是鬼,是友是敌,就在他接下来说的话里!
替身沉默着。
他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恐惧,也没有对那鬼神之力的向往。
只有一种深沉的凝重。
终于,他开口道:
“督军坦诚相告,陈某亦不敢再有所隐瞒。”
“督军所惧所感,陈某或能体会一二。”
“因督军府中这位林小姐,及其身边那位老虔婆,并非凡人,甚至……并非人族。”
此言一出,刘世安虽早有猜测,脸色仍是一白。
王启明倒抽一口冷气。
常英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三位高功眼神骤凛,气息愈发沉凝。
替身继续道,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
“她们乃‘五通邪神’之化身。”
“五通神?”
赤阳道人眉头紧锁,声若闷雷,
“可是那依托淫祀,惯会蛊惑人心,汲取香火血食的野神淫祠?”
“正是。”
替身肯定道,“然此獠与寻常野神不同,更为诡异难缠。”
“据陈某与几位师长探查所知,此獠共有五道主要化身,按年岁特质划分,各具神通,看似各自为政,实则同出一源,灵性暗通。”
他目光转向刘世安,语气加重:
“督军府中这两位,观其气息,一者妖媚淫邪,属青年一道,最喜汲取青年才俊之元阳精气。”
“一者奸猾阴毒,属老年一道,擅弄人心,操弄权术。她们潜伏督军府,借督军权势滋养自身,所图非小。”
刘世安呼吸急促起来,手不自觉握紧了太师椅的扶手,指节发白。
“不瞒督军与诸位道长,”
替身话锋一转,石破天惊,“冯家当铺地下那尊,已被陈某与师长,借诱雷之术,彻底诛灭!”
他刻意点出与师长合力。
既是分摊功劳,也是暗示自身背后确有传承,增加话语分量。
“诛灭了一道化身?”
黄鼎道人胖脸上闪过惊容,“小友确定是彻底湮灭,而非暂时击退?”
“确定。”
替身语气斩钉截铁,“雷霆之下,阴煞核心崩解,邪神意志溃散,残留气息亦被纯阳雷火焚尽,绝无再生之可能。”
“此事,常队长当日虽未亲见核心,但邪气消散、冯骥伏法,皆可为证。”
常英连忙点头。
虽然他对具体诛邪过程不甚了了,但结果他是知道的。
玄玑道长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苍老,夹带金石之质:
“陈小友,你方才言,五道化身灵性暗通。诛灭其一,其余化身可知晓?”
“回道长,必然知晓。”
替身神色凝重,“同源一体,一道陨落,其余化身必有感应。正因如此,陈某才更觉事态紧迫。”
他看向刘世安:“督军,您可知为何林小姐会独独对陈某青眼有加,甚至不惜向您举荐,让我这旧识担任要职?”
刘世安瞳孔一缩:“为何?”
替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嘲弄:
“原因无他。非是因旧日情分,亦非看重陈某之才。”
“而是因为,她‘看上’我了。”
这话说得颇为直白,甚至有些暧昧。
但在场无人往旖旎处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
“当然,此‘看上’,非男女之慕。”
替身语气平淡,却更显惊心,“乃是饕客见珍馐,猎人遇奇兽之‘看上’。”
“陈某虽不是自幼习武,但得师长调理,根基打得还算牢固,气血较之常人,或许……更为雄浑一些,体质也有些特殊。”
他说得含蓄,但唐僧肉之意已隐含其中。
“对那专喜汲取元阳精气的青年化身而言,陈某这一身气血,无异于大补之药,无上珍品。”
“她自然垂涎欲滴,欲纳入彀中,慢慢享用。”
“这,便是当初我在镇远武馆担任门房时,察觉到的真相。”
替身目光悠远,“那时林小姐尚是武馆管事,对我确是照拂有加,时常寻由头接近,嘘寒问暖。”
“初时我只当是上司关怀,但渐渐察觉不对。”
“她看我的眼神,看似温和,深处却藏着贪婪饥渴。”
“那并非女子对男子的爱慕,而是更像毒蛇盯着青蛙,猛兽窥伺猎物。”
“我深知此非善地,长久下去,必遭其毒手。”
“故而,虽感念她的照拂,也只能寻个由头,尽快离开了武馆,远遁他处。”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脸色铁青的刘世安:
“如今想来,她当时未能得手,心中必然不甘。
又恰逢机缘巧合,她便顺势向督军举荐,一来可将我这珍馐置于眼前,方便伺机下手。
二来,或许也想借我之手,达成某些目的。”
替身语气转冷,掷地有声,“五道化身虽看似分立,但若任其发展,有朝一日修行圆满,再次合为一体,其实力恐将暴涨。”
“届时莫说陈某,便是龙虎山诸位高功齐聚,也未必能轻易制伏!津门之地,恐成魔窟!”
“督军您……届时又将置于何地?是继续做那被操控的傀儡,还是沦为……祭祀的牲醴?”
这一连串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记记敲在刘世安心头。
他脸色由青转白,冷汗涔涔而下,身体微微颤抖。
他之前并非没有怀疑,只是被诡异的力量迷惑,不愿也不敢深想。
此刻被陈峥毫不留情地撕开伪装,露出血淋淋的真相,由不得他不惧!
王启明亦是面色惨然,他作为刘世安的心腹,许多事都参与其中,此刻想来,更是后怕不已。
三位龙虎山高功相互对视,眼神交流间已是了然。
陈峥所述,与他们暗中凭借道术感应到的蛛丝马迹基本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