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尚未回答,周婉清已冷声道:“刘公子,督军府自然是富丽堂皇,但保委会职责所在,关乎津门安危,亦非儿戏。”
刘文琮嗤笑一声:“能有什么安危?有我爹的军队在,有租界的洋大人在,津门稳如泰山!”
“倒是有些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四处惹是生非。”他意有所指地瞪着陈峥。
曲文峰在一旁帮腔:“文琮兄说的是,有些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点身份,就目中无人。”
他不敢直视陈峥,只敢对着刘文琮说话。
周围的宾客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这边,显然都看出了气氛不对。
二楼回廊上的王启明,也停下了与副官的低语,垂首看向下方。
替身面对两人的挑衅,忽然笑了一声。
这笑声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他目光扫过刘文琮和曲文峰,最终落在曲文峰脸上,缓缓开口:“刘公子盛宴,自是极好。”
“陈某职责在身,唯知尽责二字,至于是否惹是生非,自有公论。倒是曲少爷……”
他顿了顿,看着曲文峰瞬间煞白的脸,继续用平淡无波的语调说道:“上次脚行大会之事,看来曲少爷是忘了疼了。”
“莫非以为,攀上了高枝,陈某便动你不得?”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谁都没想到,这位看似低调甚至有些寒酸的特派员,竟敢在督军府的宴会上,如此直接地威胁曲家少爷!
这简直是赤裸裸地打刘文琮的脸!
曲文峰吓得魂飞魄散,指着陈峥:“你……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刘文琮更是气得脸色铁青,他指着陈峥:“陈峥!你太放肆了!这里是我督军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周婉清也没料到陈峥会突然发难,心中焦急,暗忖如何圆场。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文琮!不得无礼!”
众人抬头,只见参谋长王启明不知何时已走下楼梯,面色沉肃地走了过来。
他先是对陈峥微微颔首:“陈特派员。”
随即目光严厉地看向刘文琮,“今日是你生辰,来的都是客,岂可如此怠慢?”
“陈特派员是督军亲聘的要员,代表保委会而来,你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刘文琮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惧怕这位手握实权的王叔叔。
见他发话,虽心中不服,也只能悻悻低头:“王叔叔,我……”
“还不向特派员赔罪!”王启明语气不容置疑。
刘文琮咬着牙,极其不情愿地对着陈峥拱了拱手:“陈特派员,方才……是我失言了。”
替身面色不变,亦拱手还礼:“刘公子言重了,年少气盛,可以理解。”
王启明这才脸色稍霁,看向陈峥,倒是颇为客气:
“陈特派员,少年人不懂事,你莫要往心里去。保委会维护地方安宁,责任重大,督军与我等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替身微微欠身,应对得体:“参谋长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他话音未落,二楼楼梯口处,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文琮!”
只这一声,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喧闹的大厅。
乐声、人语声,霎时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二楼。
只见督军刘世安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并未穿戎装,而是一身藏青色暗纹绸面长衫。
负手而立,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但那双久居上位的眼睛扫过楼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刘文琮浑身一激灵,脸上的不忿和委屈瞬间被惊慌取代。
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王启明。
王启明却已转向楼梯方向,微微躬身:“督军。”
刘文琮不敢怠慢,赶紧应了一声:“爹。”
低着头,小步快跑上了楼梯,跟在刘世安身后,消失在二楼的回廊转角。
大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众人虽重新开始交谈、举杯,但眼角的余光,都不自觉地瞟向二楼。
隐约地,能听到上面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起初是刘世安训斥的声音,隔着楼板听不真切。
只断续捕捉到“混账”、“不成器”、“丢人现眼”等字眼。
接着是刘文琮哭腔似的辩解,声音拔高了些:
“我……我怎么就丢人了?不就是说了他两句吗?”
“他一个穷酸特派员,提个破箱子,一身寒碜相,我还说不得了?”
“爹!您和小妈为什么都这么向着他?那个陈峥到底有什么好?!”
这一句,可谓是十足的委屈和愤懑。
声音清晰,传了下来。
楼下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傅葆亭端着酒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瞥了陈峥这边一眼。
小野次郎与威尔逊领事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也若有若无地扫过。
杜玛丽摇着团扇,眼波流转,满是看热闹的兴致。
周婉清站在陈峥身侧,手心微微渗出冷汗,低声道:“这刘文琮,真是口无遮拦……”
替身面无表情,只是提着藤箱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二楼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刘世安在压抑怒火。
随即,刘文琮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似乎是豁出去了,执拗得很,甚至还有几分模仿大人物的蹩脚诚恳:
“爹!我是真想不明白!”
“您教导我,为人处世要懂得看人,要明白利害。”
“可我对这位陈特派员,实在是看不透,也想不通!”
“他年轻,资历浅,除了据说身手不错,还有哪点出众?”
“论家世,不过是苦力出身;论财力,您看他这身行头便知;论权势,一个空头特派员,能比得过在座的哪位叔伯?”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传遍了整个寂静下来的大厅:
“可偏偏就是这个人!让您,让王叔叔,都高看一眼!”
“就连……就连小妈她!”
他提到“小妈”二字时。
声音里既是嫉妒,又是困惑。
“小妈她平日对谁都是淡淡的,为何独独几次三番问起这个陈峥?还嘱咐我不要招惹他?”
“爹,您现在能和我说说吗?那个陈峥到底哪里好?能让你和小妈这么维护他?”
他语气变得真挚起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找到答案,想要向他学习,我想……”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
即便隔着楼层,楼下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整个督军府大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乐队都忘了演奏。
刘文琮后面那故作姿态的“想向他学习”,成了一个无比滑稽可笑的注脚。
他想学什么?学如何挨他老子的耳光吗?
短暂的死寂后,是刘世安压抑着暴怒的低吼:“滚回你房里去!再多说一个字,我打断你的腿!”
接着是踉跄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抽泣声,渐渐远去。
二楼再无声息。
大厅内,依旧无人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或忌惮,再一次聚焦在了陈峥身上。
傅葆亭抿了一口酒,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戒先生垂着眼睑,干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动弹了一下。
小野次郎与威尔逊交换了一个眼神。
杜玛丽用团扇半掩着面,只露出一双满是兴味的眼睛。
周婉清悄悄松了口气,看向陈峥的眼神。
复杂中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异样。
金婆婆依旧坐在角落,浑浊的老眼似乎朝陈峥的方向瞥了一下,又缓缓合上。
薛娘子轻轻放下手中的银叉,目光沉静。
柳明泉扶了扶金丝眼镜,似乎在构思明日报章该如何着墨。
曲文峰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人群后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启明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他举起酒杯,朗声道:“诸位,方才小小插曲,扰了诸位雅兴。”
“督军治家严谨,让诸位见笑了。来,让我们共饮此杯,祝刘公子生辰快乐,也祝我津门繁荣安定!”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应和。
“祝刘公子生辰快乐!”
“祝津门繁荣安定!”
乐声重新响起,侍者再次穿梭。
场面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喧嚣热闹。
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经此一闹,这位看似不起眼的陈特派员,在众人心中的分量,已截然不同。
能让刘督军为了他,在自家儿子的生辰宴上,当众掌掴亲了。
能让那位深得督军宠爱的六姨太林小姐,也特意关照……
这个陈峥,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替身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
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风波,与他毫无干系。
他甚至还从经过侍者的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浅浅啜了一口。
周婉清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你早就料到会这样?”
替身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大厅,在某几个方向略作停留,淡淡道:“刘督军是聪明人。”
聪明人,自然懂得权衡利弊,懂得在什么时候,需要维持什么样的局面。
王启明走了过来,脸上挂上歉意:“陈特派员,今日之事,实在是……”
“参谋长不必介怀。”替身打断他,“公子年少,心直口快而已。”
王启明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特派员海量。稍后宴席开始,还请入座。”
他又与周婉清寒暄两句,便转身去招呼其他重要宾客了。
周婉清看着王启明离开,这才压低声音,带上几分不可思议:“刘督军竟然为了你,当众打了刘文琮……还有,那位林小姐,她怎么会……”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那位深居简出,据说命格奇特,连督军都需保持距离的六姨太,为何会对你陈峥另眼相看?
替身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通往内宅的那道月亮门。
在他的灵觉感知中,那里有两道异常的气息,如同黑暗中交织的毒蛇。
一道妖媚淫邪,一道奸猾阴毒。
青年与老年。
她们也在注视着这里吗?
方才刘文琮的话,她们必然也听到了。
“想向他学习……”
替身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恐怕,那位林小姐关注的,并非他陈峥本人。
而是他这具幼龙根骨,气血异常雄浑的肉身吧。
五通神按年岁化身,各具特质。
青年一道,妖媚淫邪,最喜的,恐怕便是汲取青年才俊的元阳精气,以供修行。
自己这块唐僧肉,被盯上也不足为奇。
只是,刘世安对此是否知情?
他如此维护自己,是真的看重保委会和自己的能力,
还是……另有所图?
比如,借自己这块饵,来钓出或者制衡府中那两条潜伏的毒蛇?
思绪电转间,宴席即将开始。
宾客们在侍者的引导下,纷纷向宴会厅走去。
替身与周婉清也随着人流移动。
经过傅葆亭身边时,这位傅先生笑容依旧和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陈特派员,请。”
替身微微颔首,目光与那位戒先生再次短暂接触。
对方眼中依旧古井无波,但陈峥本体却能感觉到,那底下深藏着探究与贪婪。
众人依次落座。
宴会厅内更是极尽奢华,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桌布。
银质餐具熠熠生辉,琉璃盏中美酒荡漾。
穿着统一制服的侍者垂手侍立,气氛隆重。
替身的位置被安排在了相对靠前的主桌附近。
与王启明、傅葆亭、威尔逊、小野次郎、杜玛丽、柳明泉等津门顶尖人物同席。
周婉清作为周家代表,也在这一桌。
而像曲家父子、薛娘子、金婆婆、遣尘道人、妙音仙姑等,则分坐邻桌。
刘文琮自然没有出现,刘督军也未曾露面,由王启明代表主人招待宾客。
王启明举杯致辞,无非是感谢诸位莅临,祝愿公子前程似锦,祈愿津门太平之类的套话。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只是众人看向陈峥的目光,依旧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
傅葆亭似乎对陈峥格外感兴趣,不时与他攀谈几句。
从津门风物到江湖轶闻,看似随意,实则句句都带着试探。
“陈特派员年轻有为,不知对如今津门各方势力,有何看法?”傅葆亭抿了一口酒,状似无意地问道。
同桌几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威尔逊领事叼着雪茄,眼神玩味。
小野次郎保持着谦和的微笑。
杜玛丽摇着扇子,笑吟吟地看着。
王启明也放下了筷子,似乎想听听这位特派员的高见。
替身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平淡:
“津门华洋杂处,水陆要冲,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乃常态。”
“保委会职责,在于维护地方基本秩序,剿匪安民。”
“至于各方势力如何,只要不危害治安,不违律法,保委会并无权过问,也无兴趣过问。”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傅葆亭呵呵一笑:“特派员倒是豁达。不过,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就比如前些日子,冯家当铺那档子事……听说牵扯不小?”
他目光紧盯着陈峥。
冯家当铺涉及五通邪神,是督军府明令禁止深究的话题。
傅葆亭此刻提起,其心可诛。
王启明脸色微沉,正要开口。
替身已先一步说道:“冯骥咎由自取,利用邪术敛财害命,已伏法。此事督军府已有明断。傅先生消息灵通,难道不知?”
他将皮球踢了回去,顺便点明此事乃督军府定论,不容置疑。
傅葆亭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面上笑容不变:“是极是极,倒是傅某失言了,自罚一杯。”
说着,果真仰头饮尽杯中酒。
只是他放下酒杯时,与身旁的戒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
戒先生的手指,在桌下微微动了一下。
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寒隐晦的精神力,如同蛛丝,悄无声息地向陈峥缠绕而来。
这次的目标,不同于之前的探查。
而是控制心神的意思。
替身真意微动,识海中那点赤金光华流转。
如同烈焰燎过蛛丝,将那阴寒之力瞬间焚灭。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戒先生:
“这位先生似乎有些不适?脸色似乎比方才更差了些。”
戒先生眼睛里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他深深看了陈峥一眼,干瘦的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像是破风箱在响,并未答话。
傅葆亭脸色微微一僵,随即笑道:“戒先生偶感风寒,无妨,无妨。”
心中却是凛然。
这陈峥,果然棘手!
连戒先生擅长的精神秘法都奈何他不得?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
只见那位妙音仙姑,抱着琵琶,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她先是对主桌众人盈盈一礼,尤其是对王启明和傅葆亭福了一福。
随即目光转向陈峥,眼中好似仰慕:
“这位便是陈特派员吧?贫尼妙音,久闻特派员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声音软糯,有种江南水乡的韵味。
“仙姑过誉。”替身淡淡道。
妙音仙姑掩口轻笑:“特派员过谦了。方才楼上动静,贫尼也略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