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悉,傅葆亭已确认出席今晚刘督军公子之生辰宴。”
“同行者,除其麾下两名贴身护卫外,可能随行一名顾问,身份不明,疑为其新近招揽之异士。”
“......”
周婉清似乎察觉到他阅读时的专注,并未出声打扰,只是专注地开着车。
福特轿车驶离了老城区的石板路,转上了更为平坦宽阔的马路。
路两旁开始出现西式的路灯和更高大的建筑。
行人衣着也光鲜了许多。
这是进入了靠近租界的区域。
信纸上的信息密密麻麻,除了傅葆亭,还有数人。
陈峥的目光快速扫过,指尖在几个名字上略作停顿。
一旁的周婉清手握方向盘,目光望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路面。
语气平淡地开口:“傅葆亭这人,你既然特意问起,想必是已经听过他名头了。他在英租界,算得上是这个。”
她空出右手,翘起一根纤细的大拇指,随即又放下,重新握住方向盘。
陈峥轻轻嗯了一声,视线仍停留在顾问二字上,语气听不出起伏:“声名显赫,如雷贯耳。只是这随行顾问,倒是新鲜。”
“明面上是华董,体面得很,暗地里嘛……烟土、军火,但凡是掉脑袋又暴利的营生,他几乎都沾。”
周婉清续道,“手底下养着一帮亡命徒,据说还网罗了些奇奇怪怪的人,什么暹罗的降头师,湘西赶尸的传人……乌烟瘴气。这新顾问,恐怕也是此类人物。”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信息里的细节:“我们的人留意到,他最近似乎对生辰八字特殊,或者像你这种……嗯,练武有成的异禀之人,格外感兴趣。”
她说到这里,微微侧头,瞥了陈峥一眼。
陈峥嘴角牵起一丝冷意,将傅葆亭的信息在脑中过了一遍。
手指划过下一个名字,心道:“看来,陈老蔫儿之事,比明码标价的生意,更让他上心。”
周婉清不用看也知道他在看什么,继续道:“约翰·威尔逊,英方领事,看着人模狗样,其实是个色中饿鬼。”
“跟好几个有名有姓的太太小姐不清不楚,跟傅葆亭更是穿一条裤子,傅葆亭的烟土,有不少就是通过他的手,贴上洋药房的标签,堂而皇之地卖。”
“色令智昏,却也背靠大山。”
陈峥点评道,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没错,这家伙好对付,也不好对付。”
“好色,就容易下套,但他背后是领事馆,真动了他,洋人面上过不去,麻烦不小。”
车子拐过一个弯。
“小野次郎,”周婉清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上一丝冷意,“东瀛正金银行的经理,实打实的黑龙会骨干。”
“傅葆亭搞军火,大半路子都在他这里。这人阴得很,表面客气,鞠躬能弯到九十度,背后捅刀子眼睛都不眨。”
“他身边总跟着两个浪人打扮的护卫,剑道功夫不弱,据说是北辰一刀流的好手。”
陈峥默默记下北辰一刀流几个字,指尖敲了敲信纸上小野次郎的名字,没有评论。
替身翻过一页信纸。
周婉清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法租界那边,今晚去的应该是公董局的杜玛丽……是个中西混血的女董事,法国老领事的干女儿。”
“别被她名字骗了,心狠手辣不输男人,掌控着法租界大半的赌场和舞厅,她信天主,但好像又拜什么南洋的小鬼,古怪得很。”
陈峥微微点头,表示知晓,“信仰混杂,无非是求个心安,或是欲壑难填。”
“还有一位,你得特别注意,”周婉清的语气凝重了几分,“叫‘金婆婆’,不是她的本名,但津门地面上都这么叫。”
“来历神秘,有人说她是前清宫里出来的嬷嬷,也有人说她是苗疆蛊婆。她在英法租界交界处开了家很小的绸缎庄,不显山不露水。”
“但傅葆亭、杜玛丽乃至一些洋人领事夫人,都时不时会去她那里坐坐,对她颇为敬重。这次宴会,刘督军亲自下了帖子请她。”
“金婆婆……”陈峥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信纸上关于她的记载很少,只有“深不可测,慎交”六个字。
“能让傅葆亭之流都敬重的人……她有何偏好?”
“对,就是她。没人知道她有多大本事,但能让那些牛鬼蛇神都客气三分的人,绝不会简单。”
周婉清肯定道,“她似乎对古玉、旧瓷器特别感兴趣。我们的人曾见她重金收过一块前汉的古玉。”
陈峥默默记下,目光扫过名单,又落在下一个名字上:“白云观遣尘道人?方外之人也来趟这浑水?”
周婉清解释道:“受邀前来观礼,实则可能与刘督军府上近来某些不干净的传闻有关。”
“这位道长平日深居简出,修为深浅不明,但能请动他,看来督军府的事不小。”
车子驶过一片相对繁华的商业区,霓虹灯的光影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流转。
陈峥的指尖点向另一个名字:“这位‘妙音仙姑’又是何人?”
周婉清撇了撇嘴,语气有些不屑:“一个装神弄鬼的女人,据说出身江南,唱得一口好评弹,更擅扶乩请仙、占卜问卦,在津门一众姨太太、大小姐圈子里很有些名声,不知怎的也攀上了刘公子这条线。”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有人说她那双眼睛毒得很,看人能看到骨子里,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陈峥不置可否,目光继续下移,停留在“百草堂薛娘子”上。
“这位薛娘子,明面上是悬壶济世的‘活观音’,暗地里……情报说她与傅葆亭有过节?”
周婉清神色严肃了些:“嗯。薛娘子及其掌控的‘药门’,精于用毒解毒,向各方提供药材,也出售奇毒。”
“她与各方若即若离,只做生意。但傅葆亭的手曾想伸进她的药材渠道,被挡了回去,还折了几个人,双方梁子就此结下。”
“她本身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身边有个哑巴老仆,疑似高手。若能借力,或可一试,但风险极大。”
“明白了。”
陈峥记下这个潜在的非友势力。
接着,他看到了“白扇子柳明泉”的名字。
“舆论喉舌也来了。”
“对,柳明泉,报业巨子,麾下数家大报。此人笔杆子能杀人,也能捧人。”
“刘督军宴请他,无非是想让报纸上多些锦绣文章,少些乌糟事。此人滑头,风向看得极准。”
最后,陈峥的目光落在“曲大亨”及其子“曲文峰”的名字上,眼神微冷。
“曲家也来了。倒是冤家路窄。”
周婉清自然也记得陈峥之前与曲文峰的冲突。
那次陈峥以督军特派员的身份,狠狠打了这纨绔子弟的脸,也让曲家折了些面子。
“曲家是津门商会翘楚,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们。曲文峰和刘文琮是一路货色,蛇鼠一窝。”
“你今晚需留意,曲文峰可能会借刘文琮的势找你麻烦。”
“无妨。”陈峥语气依旧平静,但周婉清能感受到平静下隐藏的锐气,“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倒是那位刘公子……”
“最后,就是咱们这位寿星公,刘督军的小公子,刘文琮了。”
周婉清提到这个名字,语气里是明显的鄙夷,“标准的纨绔子弟,好大喜功,贪财好色,比他老子还不如。”
“仗着督军的势,在津门横行霸道,开公司,搞垄断,强占民女,无恶不作。他办这生辰宴,敛财和炫耀的心思,只怕比过生日的心思重十倍。”
她顿了顿,继续介绍其他需要注意的人物。
“另外,意租界的驻防军指挥官,卡洛上校,一个粗鲁的军火贩子,跟小野次郎是竞争关系,但两人表面还算客气。”语气中带上一丝轻蔑。
陈峥微微颔首:“利益之争,面上自然要过得去。”
“俄租界那边,来个了白俄商人,叫伊万一诺,做着皮毛和伏特加生意,背地里也倒腾军火,跟卡洛、小野次郎都做过买卖,是个滑不溜秋的老狐狸。”
“左右逢源,才是生存之道。”陈峥点评道。
这类人在乱世中尤为常见。
“还有个叫‘一阵风’崔明符的,是冀鲁一带的悍匪,最近不知怎么搭上了刘督军的线,也被邀请了。”
周婉清提到这个名字时,眉头微蹙,“此人轻功极好,手下有百十条人枪,啸聚山林,专干绑票抢劫的勾当,凶残得很。”
“刘督军请他,估计是想招安,或者利用他在地方上的势力。”
“招安土匪,以匪制地,倒是老套路。”
陈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过,请狼入室,也得防着被反咬一口。”
“谁说不是呢。”
周婉清赞同道,随即语气转为凝重,“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股势力,就是刘督军本人的军方代表。”
“今晚除了那位寿星,督军府来的是参谋长,王启明。”
总结道,“比起曲文峰,这位才是真正的麻烦根源,傅葆亭等人,都是围着权力打转的苍蝇。”
陈峥的目光终于从信纸收回,显然对这个名字格外关注。
他身为特派员,对督军府的核心人物自然有所了解。
周婉清知道他在听,详细说道:“王启明,行伍出身,是跟着刘督军一路打出来的老部下,心思缜密,作风强硬,是刘督军的绝对心腹,实际掌管着督军麾下大半军队的调度。”
“他亲自来,足见刘督军对儿子这场生日宴的重视,或者说,是对借此机会与各方势力接触的重视。”
她顿了顿:“值得注意的是,王启明与傅葆亭那边似乎并不那么和睦。”
“他代表的军方正统,向来有些瞧不上傅葆亭这种靠偏门起家、又与洋人过从甚密的地方豪强,双方在利益分配上早有龃龉。你或许可以留意这一点。”
陈峥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王参谋长……我听常大哥提过两次,确是雷厉风行之人。”
“他与傅葆亭不和,倒是个有趣的消息。”
他没有多说,但心中已将这条信息的重要性提至最高。
督军内部的派系缝隙,或许能加以利用。
车子缓缓减速,前方已然能望见督军府戒备森严的大门,岗哨林立,车马如龙。
陈峥将手中已阅毕的信纸递还给周婉清,目光投向窗外奢华的府邸。
“龙潭虎穴,群魔乱舞。官、匪、洋、豪、奇人、异士……今夜是场大戏啊!”
周婉清侧过头,快速瞥了陈峥一眼,见他依旧面无表情。
只是眼神比刚才更幽深了些,忍不住问道:“今晚这宴会,说是祝寿,实则就是个大漩涡,你非要往里跳,总得有个由头吧?”
替身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声音平稳无波:“刘督军亲下请柬,保委会特派员身份,岂能不到场?此其一。”
他顿了顿,仿佛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其二,有些人与事,躲是躲不开的。与其等他们寻上门,不如我主动去看看。”
周婉清闻言,细长的眉毛挑了挑,还想再说什么。
车子却已缓缓停在了督军府外指定的停车区域。
早有穿着崭新军装,臂缠袖章的卫兵小跑上前,一丝不苟地拉开车门。
“周小姐,陈特派员,请!”卫兵挺直腰板,声音洪亮。
周婉清脸上瞬间浮起恰到好处的浅笑,微微颔首,率先探身而出,旗袍下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度。
替身紧随其后,手中提着那口半旧的藤条箱,身形挺拔,面容平静无波。
督军府门前,此刻已是冠盖云集。
各式各样的轿车、马车停得满满当当。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或长衫马褂,或西装革履,或旗袍洋装,在门厅璀璨的水晶吊灯映照下,言笑晏晏,寒暄应酬。
空气里。
有雪茄的醇厚。
女士香水的馥郁。
还有后厨隐约飘来的食物香气。
乐队演奏的西洋乐曲声。
然而,在这表象之下,陈峥本体通过替身的感知,却敏锐地捕捉到几缕不同寻常的气息。
有军人身上尚未散尽的铁血煞气。
有异人周身萦绕的阴冷或灼热的能量波动。
更有几道若有若无,却带着淫邪、奸猾、暴戾等不同特质的邪异之感。
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人群中悄然穿梭。
“五通神……”陈峥本体在学堂暗处,心神凝聚。
青年(林小姐)、老年(老虔婆)两道化身果然在此!
那另外的少年与壮年两道,是否也潜伏其中?
“婉清!你可算是来了!”
一个略带轻浮的嗓音响起。
只见今日的寿星公,刘督军的小公子刘文琮,穿着一身剪裁过分的白色西装。
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笑着迎了上来。
大背头的他,目光先在周婉清身上打了个转,这才落到旁边的“陈峥”身上。
眼神里立刻掺进了一丝阴霾。
而在刘文琮身侧稍后半步,跟着的正是曲家那位大少爷,曲文峰。
他今日换了身绸缎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洒金折扇,看似风雅。
但那眼神却总忍不住往周遭女宾的腰身脸蛋上瞟。
此刻见陈峥下车,他摇扇子的手顿了一顿,脸上那点故作从容的笑意也僵了半分。
脚下甚至下意识地想往后挪,显然是上次吃的亏记忆犹新,心里还揣着几分怯意。
可他眼角余光扫到身旁的刘文琮,这满府的卫兵宾客,那点胆气又勉强壮了起来。
只是终究不敢像上次那般直接挑衅,只拿眼睛偷偷觑着陈峥,尤其是他手里那口藤箱。
“刘公子,生辰快乐。”
周婉清笑容得体,从手包里取出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盒递上,“一点心意,聊表祝贺。”
“哎哟,婉清你人能来,就是给我刘文琮天大的面子了,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
二十三四的刘文琮,嘴上说得漂亮,手却接得利索。
随手就将礼盒交给了身后的跟班。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陈峥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陈特派员,您这尊大佛能赏光,我这小庙今晚可是蓬荜生辉了啊!”
替身面色不变,微微颔首:“督军相邀,陈某岂敢不至。谨祝公子福寿绵长。”
说着,也将一个准备好的礼盒递了过去。
刘文琮接过,看也没看就转手递给随从。
眼神在陈峥那身中山装和手里提着的藤条箱上打了个转。
嘴角往下撇了撇,显然没把这寒酸打扮的特派员放在眼里。
场面一时有些微妙的沉寂。
曲文峰在一旁,看着陈峥那口寸步不离身的藤箱,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似的。
他既怕这姓陈的,上次那眼神和手段,想起来脊梁骨都冒寒气。
可眼下这机会又好,刘文琮明显对这特派员不满,自己若能借势撩拨一下。
既能讨好刘公子,说不定还能让这姓陈的当众出出丑,稍稍泄了心头之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偷偷吸了口气,脸上挂起有些勉强的笑。
他上前半步,凑到刘文琮耳边,声音不高,但足以让近处的陈峥和周婉清听见:
“文琮兄,您瞧……陈特派员这做派,果然是……与众不同哈。”
他先打了个哈哈,扇子虚指了指那藤箱,“赴您这盛宴,还亲自提着这么大个箱子,可真够……谨慎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了不得的宝贝,怕人碰了磕了呢。”
他这话说得看似玩笑,实则带着钩子。
说完,他飞快地瞟了陈峥一眼,见对方目光平静地扫过来,心里一紧。
赶紧又把视线挪开,下意识地往刘文琮身后缩了半分。
刘文琮本就嫌陈峥寒碜,觉得他提个破箱子碍眼,丢了督军府宴会的面子。
此刻被曲文峰这么一撩拨,那点不快立刻放大了。
他嗤笑一声,顺着曲文峰的话头,故意拔高了声音:
“哦?文峰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奇了。陈特派员,您这箱子里,难不成真装了啥稀世珍宝?还是说……”
他拖长了语调,眼神挑衅,“有什么……不方便让咱们瞧见的东西?今日我这府里,来的可都是体面人,安全最是要紧。”
“您这箱子,要不……打开让大伙儿瞧瞧,也免得有什么误会?”
周婉清闻言,眉头立刻蹙起,脸上笑容淡去:“刘公子,你这是何意?陈特派员是督军亲聘的保委会要员,你如此行事,怕是不太妥当吧?”
刘文琮混不吝地一扬下巴:“婉清,这话不对。正因为是特派员,更该以身作则嘛!打开看看,清清白白的,大家也都放心不是?”
他说着,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名持枪的卫兵上前一步。
虽未动作,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周围一些宾客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侧目看来,交头接耳,议论声渐起。
曲文峰见刘文琮果然被说动,心中窃喜,但触及陈峥依旧古井无波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