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喜意又迅速被不安取代,只敢躲在刘文琮侧后方,低眉顺眼地摇着扇子,不敢再直视。
替身面对这近乎羞辱的刁难,脸上却不见半分怒色。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刘文琮,又在缩头缩脑的曲文峰脸上停留一瞬。
那眼神看得曲文峰心里直发毛,扇子都快摇不动了。
“刘公子既然好奇,看看也无妨。”
替身语气平淡,“只是些办公的文书卷宗,以及几件随身杂物,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
说着,他竟真的不慌不忙地将藤箱放在身前,蹲下身去,手指按在了箱扣上。
那姿态从容得仿佛只是在自家书房里取东西。
周婉清看着他,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担忧。
她虽知陈峥必有准备,但如此当众受检,终究是折了颜面。
刘文琮见状,脸上得意之色更浓,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曲文峰也稍稍探出头,眼睛死死盯着那箱口。
既盼着里面真有什么“不妥”之物好让陈峥倒霉。
又隐隐害怕真开出什么自己承受不起的东西。
“咔哒!”
箱扣弹开。
替身缓缓掀开箱盖。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箱内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是几本线装书和一叠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纸张微微泛黄。
文件旁,是一套半旧的青布裤褂,折叠得方正正,下面压着一双布鞋。
侧面的小格里,放着毛巾、牙刷等日常洗漱用具,还有一个搪瓷缸子。
除此之外,便是几样看不出用途的零碎小物件,再无他物。
果然如他所说,朴素简单。
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与这满堂锦绣、珠光宝气格格不入,哪里有什么稀世珍宝或违禁之物?
刘文琮脸上的期待和得意瞬间僵住。
他嫌恶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合上吧!真是……晦气!”
他觉得自己被这穷酸特派员耍了,更是觉得这箱子里的东西污了他的眼。
曲文峰也是大失所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后怕。
他清楚地看到,在箱盖合上的前一瞬,陈峥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在说:“等死吧。”
他吓得赶紧低下头,扇子也忘了摇,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心里暗骂自己多事,这下怕是又被这煞星给惦记上了。
替身面无表情地合上箱盖,重新提好藤箱,站起身,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他对着脸色难看的刘文琮淡淡道:“刘公子,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刘文琮憋着一口气,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身,算是默认了。
周婉清见他神色如常,心下稍安,却也不免疑惑。
但此刻不便多问,只随着引路的侍者往内行去。
替身提着藤箱,步履沉稳。
方才箱中之变,自然是老韩头那张符箓的功效。
那芥子藏形符并非真正改换物事。
而是借修行之力,扭曲常人感知,令其目见心感皆为施术者所预设之象。
除非遇有道行精深或身负异禀之人,否则难窥破绽。
刘文琮、曲文峰之流,肉眼凡胎,自然只能看到他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而督军府内里面更是极尽奢华。
水晶吊灯灿若星河,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香鬓影。
西洋乐队奏着靡靡之音,四周满是浮华喧嚣的气息。
侍者端着银盘,穿梭于宾客之间,盘中是香槟与精致点心。
陈峥两人一进入大厅,便觉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视过来。
陈峥本体借替身之眼耳,冷静地观察着这群魔乱舞之局。
首先映入感知的,是东南角那一簇人。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穿着绛紫色团花长袍,外罩黑缎马褂的中年男子。
男子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团团带着笑意。
眼神开阖间却精光隐现,正是傅葆亭。
他身后立着两名穿着青布短褂的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步伐沉稳,气息悠长,显然是功夫不弱的暗劲好手。
而在傅葆亭身侧稍后,站着一位穿着灰布长衫的老者,身形干瘦,面容普通。
唯有一双手,手指格外纤长,骨节却不突出,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毫不引人注目。
但陈峥的灵觉却从老者身上感受到一丝阴冷气息,如同深井寒水。
“那位就是傅葆亭,”
周婉清低声快速说道,声音几乎淹没在乐声与人语中,“他旁边那个灰衣老者,想必就是顾问了。”
替身微微颔首,目光并未在那老者身上过多停留,以免引起对方警觉。
他转而望向西侧,那里几位洋人正谈笑风生。
其中一名洋人,穿着白色军服,挺着硕大肚腩,满脸红胡子,正是英领事约翰·威尔逊。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搭在身旁穿着高开叉旗袍的女伴腰臀之间,举止轻佻。
偶尔投向场中其他女宾的目光,也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稍远处,一名矮瘦男子,穿着深色和服,脚踏木屐,鼻下留着一小撮仁丹胡。
正微微躬身与一名华人商人说着什么,脸上谦和,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正是小野次郎。
他身后半步,左右各立一名穿着传统浪人服饰,腰间佩着太刀的护卫。
两人皆是身形挺拔,目光低垂。
但陈峥能感受到他们身上那股利剑般的气息,应该是北辰一刀流的好手。
“威尔逊,小野次郎,都到了。”周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替身目光流转,又瞥见一位被几位洋人与华人富商围着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缀亮片旗袍,勾勒出丰腴曲线。
卷发披肩,容貌艳丽,眼波流转间带上几分野性难驯,正是法租界的杜玛丽。
她手中端着一杯红酒,谈笑自若,颈间戴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黑色坠饰,隐隐散发着一股异样气息。
“杜玛丽也来了,看她那坠子,怕是又弄来了什么南洋的邪门东西。”周婉清低语。
这时,替身的灵觉微微一动,感受到一股极其隐晦的腥甜之气。
他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大厅相对僻静的一角。
只见一位穿着藏青色粗布袄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手持一根老旧凤头拐杖的老妪,独自坐在一张红木扶手椅上。
她面容干瘦,布满皱纹,眼神浑浊,仿佛只是个寻常人家的老太太。
但周围经过的宾客,无论是傅葆亭的手下,还是杜玛丽的人,都会下意识地避开那片区域,或投去敬畏的一瞥。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清茶,并未动过。
“金婆婆……”替身心中默念。
这老妪身上的气息最为晦涩,若非他灵觉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那是一种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夹带某种古老巫蛊气息的力量。
此外,他还感知到几股不同的气息。
一位穿着青色道袍,头戴混元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的道长。
老道独自站在一根廊柱旁,手持拂尘,眼帘低垂,仿佛神游物外。
正是白云观的遣尘道人。
他周身气息纯净中和,与这浮华场合格格不入。
另一边,一位穿着素雅藕荷色旗袍,怀抱琵琶,容貌姣好。
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愁的轻愁之色的女子。
女子正被几位姨太太模样的人围着,低声说着什么。
想必就是那位“妙音仙姑”。
她眼神偶尔扫过全场,略带审视。
而在靠近餐台的位置,一位穿着月白上衣,藏青长裙。
打扮得如同女学生般清丽的女子,正安静地取用着一些水果。
她容貌秀美,气质温婉,眉宇间却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坚毅之色。
身边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
老仆双手拢在袖中,眼皮耷拉着,仿佛随时都会睡着。
但陈峥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内敛至极的锋芒。
“百草堂薛娘子……”替身认出此女。
她与傅葆亭有过节,或可成为潜在的助力。
白扇子柳明泉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西装,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的中年人。
正与几位文化界模样的人高谈阔论。
言语间不时引用几句西洋典故,显得颇为自得。
曲家父子则与刘文琮凑在一处,曲文峰似乎正在添油加醋地说着什么。
眼神不时瞟向陈峥这边。
而那位参谋长王启明,并未在大厅中央。
而是在二楼的回廊上,凭栏而立,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
面容严肃,目光如电,扫视着下方众生相。
他身后站着两名配枪的副官,气息精悍。
至于悍匪“一阵风”崔明符,替身暂时未能明确感知到其气息。
或许尚未到场,或许隐匿在何处。
“陈特派员,周小姐,幸会。”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陈峥与周婉清转头,只见傅葆亭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脸上和煦笑容。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如影随形。
而那灰衣老者则落后几步,目光低垂,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傅先生。”周婉清脸上立刻换上社交笑容,微微颔首。
替身亦拱手还礼:“傅先生,久仰。”
“陈特派员年轻有为,保委会事务繁杂,辛苦辛苦。”
傅葆亭笑容可掬,目光却似不经意地在替身手中的藤箱上扫过。
随即落在替身脸上,“听闻特派员身手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气度沉凝,非同一般。”
“傅先生过奖了。”替身语气平淡。
“呵呵。”
傅葆亭笑了笑,话锋微转,“如今这世道,像特派员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
“不知陈特派员师承何处?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令师想必是位隐世高人吧?”
他这话问得随意,眼神却紧盯着替身的反应。
周婉清心中一紧,知道这老狐狸开始试探了。
替身面色不变,淡淡道:“乡野把式,不值一提。家师闲云野鹤,早已不问世事。”
“哦?是吗?”傅葆亭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那倒是可惜了。傅某平生最爱结交奇人异士,若尊师尚在,定要请教一番。”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说道,“说起来,傅某近日也招揽了一位朋友,对些古法异术颇有研究。戒先生——”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灰衣老者。
那被称为戒先生的老者这才抬起眼皮,看向陈峥。
他眼神浑浊,并无光彩,但与被其目光扫过的瞬间。
替身感到一股阴寒的精神力,试图刺探而来。
替身真意微微一动,那股阴寒之力如同撞上一堵无形气墙,瞬间消散。
他目光平静地回视戒先生,仿佛毫无所觉。
戒先生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开口。
傅葆亭将两人这无声的交锋看在眼里,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动。
这陈特派员,果然有些门道,连戒先生的试探都能轻易化解。
“戒先生不善言辞,特派员勿怪。”
傅葆亭打了个圆场,又道,“听闻特派员近日在查办一些……涉及民间异闻的案子?若有用得着傅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在津门这片地界,傅某多少还有些办法。”
“有劳傅先生挂心,目前尚无难处。”替身滴水不漏。
“那就好,那就好。”
傅葆亭笑了笑,也不再纠缠,寒暄两句,便带着人转身走向威尔逊领事那边。
周婉清看着傅葆亭的背影,低声道:“这老狐狸,果然盯上你了。他身边那个戒先生,邪门的很。”
“无妨。”
替身语气依旧平淡,但心中警惕又提高一层。
那戒先生的精神力阴毒诡异,若非他真意有成,方才只怕已着了道。
这时,一阵香风袭来,杜玛丽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未语先笑:“呦,这位就是新来的陈特派员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周妹妹,你可是好久没来姐姐的舞厅玩了。”
她声音软糯,有点吴侬口音。
眼神却在陈峥身上流转,既有好奇,也有审视。
“杜董事。”周婉清笑容略显疏离。
“陈特派员,初次见面,”杜玛丽伸出涂着蔻丹的纤手,“以后在法租界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
替身并未伸手,只是微微拱手:“杜董事,幸会。”
杜玛丽的手悬在半空,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掩口笑道:“特派员真是拘谨呢。”
她目光扫过替身手中的藤箱,笑道:“赴宴还带着公事箱,陈特派员真是勤勉。不过嘛,人生在世,也该及时行乐才是。”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周婉清。
周婉清面色微沉,正要开口,却听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
“杜董事说得是,陈特派员一看就是……克己奉公之人。”
却是刘文琮见傅葆亭离开,又见杜玛丽在此,色心大起,凑了过来。
曲文峰也晃晃悠悠地跟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替身目光转向曲文峰,依旧平静。
但那股压力让曲文峰嘴里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杜玛丽何等精明,立刻看出这几人之间有过节。
她乐得看热闹,笑道:“曲少爷和刘公子也来了,你们年轻人多亲近,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对陈峥和周婉清笑了笑,转身走向小野次郎那边。
刘文琮见杜玛丽走了,上前一步,斜眼看着陈峥:“陈特派员,我这宴会,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
“比您那保委会的办公室,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