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如纱,尚未散尽。
老城区的石板路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映着初升日头那点可怜的金边。
早起谋生的贩夫走卒已经推着独轮车,吱呀呀地碾过街面,留下几道水痕。
隔夜的潮气。
煤灰味儿。
刚出炉的烧饼香气。
在四周弥漫。
陈峥提着那口看似普通的藤条箱,走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中。
长衫下摆拂过湿润的石板,沾上点泥泞。
他面色平静,眼神却比这清晨的空气更冷几分。
仿佛周遭的烟火人气都与他隔着一层。
督军府的生辰宴,如同一片浓重的阴影,压在他的心头。
但他此刻更需先将脚行的事务安排妥当,尤其是那个不安分的爹。
想到陈老蔫儿,他眼底便掠过一丝厌烦。
脚行那熟悉的门楼已经在望,黑漆大门洞开。
隐约能听见里面伙计们搬运货物的号子声。
几个穿着短褂的脚夫正将一包包货物扛上板车。
他们见到陈峥回来,纷纷停下活计,恭敬地喊一声“特派员”或“峥哥儿”。
陈峥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脚下不停,径直穿过前院,走向办公小楼。
刚踏上台阶,就见胖子和瘦猴两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廊檐下团团乱转。
两人脸上都是油汗,眼神惶急,不时踮脚朝院门张望。
一见到陈峥的身影,两人如同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峥哥儿!您可回来了!”
胖子抢在前头,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
瘦猴跟在他身后,脸色煞白,嘴唇翕动,想说话却又不敢的模样。
陈峥脚步一顿,目光扫过二人,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眉头微蹙:“慌什么?出什么事了?”
“是……是老爷子……”
胖子喘着粗气,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结结巴巴道,“老爷子他……他不见了!”
陈峥眼神一冷,刺得胖子和瘦猴齐齐一哆嗦。
“不见了?”
他声音不高,却让人感到一股寒气,“我昨夜是如何交代的?让你们找两个稳妥弟兄,‘照看’好他。人呢?”
瘦猴身子一软,差点就要跪下了。
他道:“峥哥儿,是我们的错!我们按吩咐,找了阿强和阿生两个弟兄,都是机灵稳重的,让他们守在老爷子厢房门外,寸步不离……”
胖子扶住瘦猴,接口道:“是啊峥哥儿!谁……谁想到,天快亮那阵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强和阿生……他们两个,竟……竟靠在门框上,沉沉睡过去了!”
“等他们惊醒过来,天已蒙蒙亮,再推开房门一看……里面空空荡荡,老爷子……早没影了!”
他说完,和瘦猴搀扶在一起,头低垂下去,不敢抬起,身体微微发抖。
他们太清楚陈峥的手段了,也更明白陈老蔫儿对陈峥而言是个多么棘手的存在。
如今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丢了,这罪过可就大了!
陈峥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清晨的阳光斜照进来,在青布长衫上投下影子。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责问胖子和瘦猴,而是将手中的藤条箱放在脚边。
“咚!”
这声音不大,却让胖子和瘦猴两人心头都是一颤。
“沉沉睡去?”
陈峥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平淡,“怎么个睡去法?是被人下了药,还是中了邪?”
胖子抬起头,惶急地分辨道:“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绝没有偷懒!”
“就是守着守着,忽然觉得眼皮子重得像挂了秤砣,脑子里也昏沉沉的,不知不觉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除了有点头晕,身上也没别的不适。”瘦猴补充道,“不像是中了蒙汗药的样子……”
陈峥目光转向陈老蔫儿住的那间厢房,房门虚掩。
他迈步走了过去,胖子和瘦猴连忙起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推开房门,老人体味扑面而来。
房间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床上被褥凌乱,揉成一团。
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茶杯,旁边散落着几点烟灰。
窗户是从里面闩着的,并无撬动痕迹。
陈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褥,冰凉,人离开显然有段时间了。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缓缓扫过,最后落在床脚地面。
那里,似乎有几点极其细微的白色粉末,不同于灰尘。
他蹲下身,用手指沾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
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异样香气。
不是寻常的迷香,倒有点像……寺庙里香火供奉时,某种特制香料燃烧后的余烬。
却又掺杂了一丝阴冷。
“昨夜,除了你们和阿强阿生,还有谁靠近过这后院?”
陈峥站起身,拍了拍手,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胖子和瘦猴对视一眼,努力回想。
胖子道:“除了定时巡逻的弟兄,没见外人啊……哦,对了,天快黑那会儿,厨子过来问过老爷子早膳想吃点啥,在门口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没进屋。”
瘦猴也道:“送热水的小厮也是把水放在门口就走了,是阿强提进去的。”
线索似乎断了。
陈峥走到门口,看向昨夜值守的阿强和阿生。
这两人此刻正垂头丧气地站在院子角落,面如死灰。
他们见到陈峥看来,腿一软就要跪下。
“说说看,睡着前,可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者,听到、闻到什么异常?”
陈峥止住两人的动作,问道。
阿强年纪稍长,努力定下心神,回忆道:“回特派员,小的……小的就记得,好像……好像隐约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像是有两个人在吵架,又像是在念经,听不真切,好像是从……从老爷子房里传出来的?”
阿生也连忙点头:“对,对!我也好像听到了点动静,还想是不是老爷子在说梦话……然后……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陈峥眼神微动。
陈老蔫儿独自在房,跟谁说话?
说梦话也不可能让门外两个大活人同时中招昏睡。
他想起那缕诡异的精神印记。
难道……
他不再询问,转身对胖子和瘦猴道:“去,把昨夜所有在后院附近值勤、巡逻的弟兄,还有厨下、杂役,全部叫到前院,我有话要问。”
“是!是!”胖子和瘦猴如蒙大赦,跑去喊人。
陈峥则重新提起藤条箱,走回自己的书房。
他将箱子放在书案旁,自己则在座椅上坐下,闭目养神。
陈老蔫儿的失踪,绝非他自己有本事能办到的。
那点迷香粉末,还有那诡异的细碎语声,都指向了非正常的手段。
是冲着自己来的?
还是陈老蔫儿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
他首先排除了四海镖局。
张英杰刚服了软,送了厚礼,没必要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绑走一个毫无价值的糟老头子,平白激怒自己。
那么,最可能的,便是与那精神印记有关的一方。
也就是疑似与魔童有牵连的唐三儿背后之人!
唐三儿昨日离开时,怨毒的眼神,陈峥记得清楚。
他若真有奇遇,得了什么邪门手段,回来报复,第一个目标或许是自己。
但自己不好下手,转而对付自己那不成器的爹,以此来要挟或者恶心自己,倒也说得通。
只是,这手段……似乎并非纯粹的武道,更偏向于术法邪祟一路了。
看来,这津门地界,除了五通神,还藏着别的牛鬼蛇神。
没过多久,胖子和瘦猴便将一干人等带到了前院,黑压压站了二十几号人。
陈峥起身,走到廊下,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踱步,从每一个人面前走过,仔细审视着他们的表情、眼神。
这些人大多是脚行的老人,底子相对干净。
被他目光扫过,有人紧张地低下头,有人则努力挺直腰板,眼神坦荡。
踱了一圈,并未发现明显可疑之人。
陈峥停下脚步,开口,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陈老蔫儿不见了。”
底下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感到意外和不安。
“昨夜,后院值守的阿强阿生,在天亮前莫名昏睡,致使陈老蔫儿失踪。”
陈峥继续道,语气平淡,却带着威严,“此事,或是外贼潜入,或是……内鬼接应。”
“内鬼”二字一出,底下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气氛变得紧张。
胖子和瘦猴更是额头冒汗,大气不敢出。
“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
陈峥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若是知道什么,或者看到什么异常,现在说出来,我既往不咎。若是隐瞒不报,等我查出来……”
他顿了顿,没有说后果,但言外之意已经让不少人打了个寒颤。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半晌,一个站在后排,缩着脖子的年轻杂役,怯生生地举了举手。
“特……特派员……小的……小的不知道算不算异常……”
众人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陈峥看向他:“说。”
那杂役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昨儿个后半夜,小的起来上茅房,好像……好像看见一个黑影,在老爷子那屋的后窗根底下晃了一下,动作快得很。”
“像……像只大黑猫似的,一眨眼就没了……”
“当时小的睡得迷糊,还以为眼花了,就没……没敢声张……”
后窗?
陈峥眼神一凝。
他方才检查过房间,后窗是从里面闩死的。
“你看清那黑影往哪个方向去了吗?”陈峥问。
杂役努力回想,不确定地指了指脚行侧后方的一条狭窄巷道:“好像……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那条巷道,通向老城区一片鱼龙混杂的棚户区,里面巷道纵横,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也是出了名的藏污纳垢之所。
那里也是陈家三兄弟曾经居住过的西沽。
陈峥点了点头,对胖子吩咐道:“赏他五块大洋。”
那杂役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连连鞠躬:“谢谢特派员!谢谢特派员!”
陈峥不再多言,转身走回书房。
胖子和瘦猴连忙跟了进来,忐忑地等着吩咐。
“胖子。”陈峥坐下。
“峥哥儿,您吩咐!”胖子赶紧上前一步。
“你带几个身手利索,嘴还严实的弟兄,去那条巷子附近暗访,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生面孔出入,或者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记住,要隐秘,不要打草惊蛇。”
“是!我明白!”胖子领命,匆匆而去。
“瘦猴。”
“峥哥儿。”瘦猴也赶紧上前。
“你去一趟青帮聚义楼,找马爷,把陈老蔫儿失踪的事告诉他,请他动用青帮的耳目,在城里暗中查访。”
“重点是赌坊、烟馆、当铺这些陈老蔫儿常去,或者可能去的地方。还有,留意任何可能与邪术、迷香有关的线索。”
“是!我这就去!”瘦猴也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陈峥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陈老蔫儿的失踪,打乱了他原有的步调。
原本打算让大黄联系二姐,让她帮忙寻寻南广那边的路子,好让石头祖孙南下安全些。
但现在却不得不分心处理这桩意外。
他并不担心陈老蔫儿的死活。
甚至潜意识里觉得,若他就此消失,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陈峥隐约觉得不太对劲,还是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好安心。
日头渐渐爬高,将近正午。
阳光照在脚行前院地上,蒸腾起燥热。
陈峥在书房里,对着摊开的地图,手指在督军府与租界之间缓缓移动。
陈老蔫儿的失踪像一根刺,扎在他原本全神贯注的计划里。
虽不致命,却隐隐作痛,更添了几分变数。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很快,便传来胖子的粗嗓门和另一个略显畏缩的辩解声。
“峥哥儿!峥哥儿!有信儿了!”
胖子人未到,声先至,声音里带上一丝兴奋和如释重负。
他满头大汗地闯进书房,身后跟着瘦猴,还有一个被瘦猴半推半搡进来的汉子。
那汉子约莫二十四五,个子不高,黑瘦。
穿着一身短褂,面色有些营养不良的黄。
他眼神躲闪,手脚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放,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瑟缩。
一见到书案后端坐的陈峥,汉子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他嘴唇哆嗦,话都说不利索:“陈……陈师兄……不,特……特派员……”
陈峥目光落在他脸上,觉得有几分眼熟,略一思索,想了起来。
“张二狗?”
他语气平淡,叫出了名字。
张二狗浑身一激灵,像是被点了名的小学生,腰弯得更低了,连连点头:“是……是俺,难为特派员还……还记得俺……”
这张二狗,算是老丁头众多记名弟子中的一个。
和陈峥一样,都是在那场淹了半个西沽的大水里,家破人亡的苦命人。
只是后来各自谋生路,便少了来往。
陈峥记得,这张二狗资质平平,性子也有些懦弱,在武道上没什么出息。
后来好像就靠走街串巷卖些零碎小吃糊口。
胖子在一旁抹着汗,忙解释道:“峥哥儿,我和瘦猴按您的吩咐去那边暗访,正碰上二狗兄弟在街口卖茶汤和熟梨糕。”
“聊起来,他说他今早天刚蒙蒙亮,出摊路过万国桥附近时,瞧见了一桩怪事!”
陈峥看向张二狗:“你看见了什么?慢慢说,说清楚。”
张二狗咽了口唾沫,努力定了定神,叙述道:“回……回特派员,俺……俺今早推着车子,想去租界那边碰碰运气,洋人有时爱尝个新鲜。”
“走到离万国桥还有一里多地的那片小树林边上,就看见……看见两个人,一老一少,行迹古怪得很!”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那老的,穿着身崭新的绸缎袍子,料子挺好,就是……就是皱巴巴的,脸上神色也木愣愣的,像个……像个提线木偶!”
“小的那个,是个半大少年,脸色煞白,右边胳膊用绷带吊在胸前,空荡荡的袖子晃悠着……”
“断臂少年?”陈峥眼神一凝,“你看清他的脸了?”
“看清了看清了!”
张二狗用力点头,“那小子眉眼间有股狠劲儿,俺印象深!他们……他们走的道儿偏,差点撞上俺的车子。”
陈峥心中已有八成确定,那断臂少年就是唐三儿!
“接着说,怎么个古怪法?”
“怪就怪在……”
张二狗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那老头穿着体面,却……却背着那个断臂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