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他背上,完好的那只手里好像还攥着个什么东西,黑乎乎的,隔得远,看不真切。”
“老头背着少年,脚步看着有点沉,但走得却不慢,方向就是朝着万国桥去的!”
“俺当时还纳闷,这算怎么回事?”
“断胳膊的背着没断胳膊的?而且那老头眼神发直,叫人心底发毛……俺没敢多看,赶紧推着车子绕开了。”
“后来呢?他们过桥了?”陈峥追问。
“过了,肯定过了!”
张二狗笃定道,“俺绕到大道上,还特意瞅了一眼,正好看见他们混在早起过桥的人流里,进了英租界的地盘。”
唐三儿带着陈老蔫儿,去了英租界!
胖子在一旁补充道:“峥哥儿,二狗兄弟说完,俺就觉得不对劲,那断臂小子八成就是唐三儿!他绑了老爷子去租界干啥?”
瘦猴也道:“是啊,租界那地方,洋人的天下,规矩多,眼线杂,他一个镖局出来的小子,带着个大活人摸进去,想干什么?”
陈峥没有立刻回答,思索间,有几条线在脑海中渐渐串联起来。
唐三儿得了奇遇,掌握了某种邪门手段,回来报复。
他不敢直接对自己下手,便掳走了陈老蔫儿。
而他将人带去租界,目的很可能只有一个。
完成四海镖局未能完成的委托,将陈老蔫儿交给背后之人!
以此作为投名状,搭上线,换取庇护,或者……换取对付自己的力量!
陈峥眼中寒光一闪,对胖子道:“胖子,你立刻去一趟四海镖局,见张英杰。”
“就问他一件事,租界那位委托他们请陈老蔫儿的人,究竟是谁?住在何处?”
“告诉他,我不是找他算后账,只要信息。若他知情不报,或者有所隐瞒,后果自负!”
“是!峥哥儿!”胖子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咚咚作响。
张二狗还局促地站在原地,搓着手,偷眼瞧着陈峥。
他这些日子,没少听特派员的事迹。
方才来的路上,胖子和瘦猴更是吹嘘如今跟着陈峥如何风光。
他心里早就羡慕得紧,像有猫爪在挠。
如今看着以前一起在黄土场里打滚的胖子和瘦猴,现在穿着体面的衣服,在脚行里管事。
出入有人恭敬喊着“胖爷”、“猴爷”,银钱也多了不少。
再反观自己,依旧是推着那辆破车,风里来雨里去,挣几个糊口钱。
心里那份后悔和酸楚,就别提了。
只恨自己当初眼窝浅,没看出陈峥是潜龙在渊,错过了攀附的机会。
今日鼓起勇气说出见闻,也是存了卖个好、或许能攀上点关系的心思。
此刻见陈峥目光扫过来,他心头更是七上八下,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陈峥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肘部还打着补丁的短褂上停留了一瞬,对瘦猴道:
“让厨房弄点吃的,好好招待。”
“二狗,你吃完之后,再领一百大洋。”
一百大洋!
张二狗耳朵里嗡的一声,简直不敢相信。
他起早贪黑卖一个月茶汤熟梨糕,刨去本钱,能落下三五块大洋已是谢天谢地。
这……这简直是一笔横财!
他激动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挤出哭腔:“谢……谢谢特派员!谢谢特派员!俺……俺……”
他弯下腰,恨不得把脑袋磕到地上去,被瘦猴一把扶住。
“行了二狗,峥哥儿不兴这个。”
瘦猴笑着拍拍他肩膀,又对陈峥道,“峥哥儿,那我先带他下去?”
陈峥却摆了摆手,示意稍等。
他走到张二狗面前,看着他焦黄粗糙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语气比方才缓和了些,问道:“二狗,我记得,你家原来也在西沽,挨着河沿那片?”
张二狗没想到陈峥会问起这个,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是,是,特派员您好记性!俺家就在河沿往东数第三家,门口有棵老桃树……”
“月前那场大水之后,”
陈峥打断他,声音平淡,“家里……还剩什么人?”
张二狗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脑袋也耷拉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没……没人了。俺爹娘,还有俺小妹,都没跑出来……就俺命大,抱着块门板,漂到了高坡上……”
他说着,眼眶就红了,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角。
那场吞噬了半个津门,卷走了无数性命的大水,是烙在他们这些幸存者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陈峥沉默了一下。
他知道那场大水的惨状,他自己家的屋子也是在那场水后彻底散了架。
他看着张二狗,又问:“这段时间,你就一个人?靠卖这些零嘴过活?”
张二狗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嗯,就俺一个。也没别的本事,就会鼓捣点吃食。”
“天不亮就去趸货,推着车子满街串,黑皮撵,帮派收例钱,碰上兵痞还得白吃白拿……能糊弄住这张嘴,不饿死,就念阿弥陀佛了。”
他说得平淡,却是这乱世底层小民最真实的挣扎。
冬天棉袄当掉了换粮食,夏天光着膀子扛日头,病了硬扛,饿了勒紧裤腰带。
这就是他张二狗的日子。
瘦猴在一旁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插话道:“峥哥儿,二狗兄弟不容易,实诚人一个。就是太老实了,在外面总吃亏。”
陈峥看着张二狗那双布满裂口老茧的手,缓缓道:“就没想过,换个活法?”
“换活法?”
张二狗茫然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瞬迷茫,随即苦涩道,“俺……俺能换啥活法?一没手艺,二没本钱,三没门路……除了卖力气,就是这张嘴还能吆喝两声……不像胖哥和猴哥,跟对了人,有您特派员提携……”
他说着,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还有一丝自卑。
瘦猴赶紧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道:“二狗,峥哥儿问你话呢,实话说就行,说不定……”他使了个眼色。
张二狗回过味来,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他看着陈峥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个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噗通一声,这次瘦猴没拦住,他直接跪在了地上,好似孤注一掷道:“特派员!陈师兄!俺……俺知道俺笨,没本事!”
“但俺有力气,肯吃苦,听话!您……您要是看得上,赏俺碗饭吃吧!俺啥都能干!扛包、看门、跑腿……俺绝无二话!”
他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陈峥。
那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如同久旱的秧苗期盼甘霖。
陈峥没有立刻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几息,陈峥才开口:“起来说话。我这儿,不兴跪。”
瘦猴连忙把张二狗搀扶起来。
张二狗站起身,依旧局促不安,但眼神里的期盼更浓了。
陈峥踱回书案后,喝了口茶,似乎在思量。
片刻后,他道:“脚行里,不缺扛包卖力气的。不过,眼下倒是有个差事,或许适合你。”
张二狗眼睛一亮,屏住呼吸听着。
“我有个长辈,是一对祖孙,过几日要南下。”
陈峥说道,“路上需要个稳妥的人照应。你若是愿意,可以跟着一起去。”
“到了南边,那边会有人安排你个落脚的地方,找个正经活计,总好过你在街面上风吹雨打。”
南下?
张二狗愣住了。
离开津门?
去那个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的南边?
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惶恐。
他在津门活了二十多年,熟悉的街巷,熟悉的码头,哪怕再苦再难,这里也是他的根。
去南边……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
瘦猴见他发愣,急得又在后面戳他,低声道:“二狗!傻啦?峥哥儿这是给你指条明路!南边如今比咱北边太平,机会多!总比你在这儿有一顿没一顿的强!”
“再说,是峥哥儿安排的,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张二狗被瘦猴一点,清醒过来。
是啊,留在津门,他能看到什么前途?
无非是重复着现在的日子,直到某一天病倒街头。
或者惹上什么祸事悄无声息地消失。
跟着特派员安排的人南下,虽然前路未知。
但……但这或许是改变他这烂泥般命运的唯一机会!
他想起了这些年的艰辛,想起了爹娘和小妹在水里挣扎的影子,想起了无数次被欺凌蔑视的时刻……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冲垮了他心中的犹豫。
他再次躬身,这次没有跪下,但腰弯得很深:“俺愿意!特派员,俺愿意去!谢谢您给俺这个机会!俺……俺一定好好干,绝不给您丢人!”
陈峥点了点头:“既然愿意,那就回去收拾一下。具体什么时候动身,去哪里,瘦猴会告诉你。路上听安排,少说话,多做事。”
“哎!哎!俺记住了!一定听吩咐!”张二狗连连应承,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他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陈峥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但他看着张二狗,忽然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二狗,你还记得,月前在学堂,大伙儿跟师傅告别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张二狗闻言,努力在记忆中搜寻。
他皱着眉,想了半晌,忽然,一道光亮闪过脑海。
他抬起头,看着陈峥,眼神里仿佛被点醒了,脱口而出:
“记得!俺记得!您说过……‘银钱似流水,情义像青山’!”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瘦猴也愣住了,仔细一回味,脸上露出恍然神色。
张二狗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那会儿俺不太懂。”
“可记得,您就跟俺们几个说,钱这东西,今天有明天无,跟流水一样,靠不住。
但人跟人之间的情义帮衬,就像那青山,立在那儿,实在!”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俺在街面上混,见多了为几个大洋翻脸不认人的,也受过不少白眼。”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就想起您这话……可这世道,活命都难,讲情义……太难了……”
他抹了把脸,看着陈峥,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可今天,特派员您……您没因为俺人微言轻就瞧不起俺,还赏俺这么多钱,给俺指了条明路……这……这就是情义!”
“比那一百大洋,还让俺心里头暖和!俺张二狗没啥大本事,就记住一点,谁对俺有恩,俺记他一辈子!”
这番朴实无华,却发自肺腑的话,在书房里回荡。
瘦猴听得动容,不由地看向陈峥。
陈峥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
但那双眸子里,似乎有细微波动一闪而过。
他看着张二狗。
看着这个被生活磋磨得几乎没了形状,心底却还残存着一丝对情义信念的师兄。
片刻后,只淡淡道:“记住这话就好。去吧,跟瘦猴去领赏钱,把事情定下来。”
“哎!谢谢特派员!谢谢!”张二狗再次深深鞠躬,这一次,腰杆似乎挺直了些许。
瘦猴这才领着千恩万谢的张二狗退了出去。
书房门合上。
陈峥独自站在原地,窗外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银钱似流水,情义像青山……”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旧话。
乱世如炉,人命如草。
利益纠葛,刀光剑影之中,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
就像张二狗说的,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
能活出点人样,记得一点情义,就更难了。
他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口装着军火的藤条箱上,眼神重新变得冷硬。
就在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青帮弟子打扮的精干青年,在瘦猴的引领下,快步走了进来。
“特派员,”瘦猴禀报道,“马爷派人送东西来了。”
那青帮弟子上前一步,恭敬地双手呈上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档案袋。
“陈特派员,这是堂主令小的紧急送来的,关于您要查的那人的全部资料。”
陈峥接过档案袋,入手颇沉。“有劳,代我谢过马爷。”
“特派员客气,小的告退。”那弟子行礼后,转身离去。
陈峥撕开档案袋的封口,将里面厚厚一叠资料倒在书案上。
最上面是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看角度是偷拍的,但能辨认出正是唐三儿。
不同场景,有在镖局练功的,有在街边行走的。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用的是青帮内部特有的暗语和简笔,但意思明确。
陈峥快速翻阅起来。
唐三儿,本名唐三元。
民国前一年(宣统二年)生人,津门西沽人士。
父,唐大勇,原四海镖局镖师,民国七年,护镖途中遇悍匪“穿山虎”截杀,为护镖银力战而亡。
母,王氏,闻噩耗一病不起,同年冬殁。
张英杰感念唐大勇忠义,遂收留其时年方七岁的唐三儿于镖局,认作义子,授其武艺。
看到此处,陈峥目光微顿。
没想到这唐三儿,竟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
念头浮起,但随即又被后面的内容吸引。
唐三儿武学资质中上,性情偏激执拗,尤重义气,对张英杰极为敬仰。
擅使三岔口拳法,火候尚可。
于四海镖局内担任见习镖师,无固定职司。
社会关系简单,除镖局众人外,少有与外接触。
有些嗜好,偶与镖局内年轻镖师勾栏听曲。
近期行踪。
半月前,曾随队往直隶沧州走镖一趟,往返五日。
约七日前,于老城隍庙附近鬼市地摊,购得一黑色指环,材质不明,花费五角洋钿。
据摊主言,此物收自一南洋水手。
购入指环后,唐三儿行为略有异常,据同屋镖师反映,其夜间偶有梦呓,内容不清。
两日前,于脚行与陈特派员冲突,右臂被废。
昨日傍晚,离开四海镖局,与莫冷等人分道扬镳后,并未离开津门。
其最后被发现行踪,位于万国桥附近。
注:据安插于四海镖局内线回报,张英杰战后,曾严令封锁消息,并决意放弃委托,送还陈老蔫儿。
唐三儿对此决策,似有不满。
评估:目标因断臂之仇,对陈特派员怀有极深恨意。
其近期获得之黑色指环,疑为南洋邪术载体,或与其行为异常、能力变化有关。
目前行踪指向租界,极可能试图利用陈老蔫儿,与委托人接触,借力报复。
资料很详尽,将唐三儿的根底、动机、近期异常。
乃至那黑色指环的来历,都查了个七七八八。
陈峥放下资料,心中豁然开朗。
果然如此!
父母双亡,被张英杰收养,视其为父,这解释了他为何对张英杰如此维护。
又为何在张英杰服软后,感到被背叛而极端不满。
那枚来自南洋水手的黑色指环,就是一切的关键!
黑色指环……南洋邪术……韩老头的判断没错。
唐三儿正是靠着这指环,掌握了邪门手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晕守卫,控制陈老蔫儿,并将其带往租界。
他的目的,就是要把陈老蔫儿献给那位委托人,换取对付自己的资本!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陈峥的思绪。
“进来。”
胖子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禀报道:“峥哥儿,我回来了。见到张英杰了。”
“他怎么说?”陈峥转身。
“他……他听说老爷子被唐三儿绑去了租界,脸色变得很难看。”
胖子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他说,委托他请陈老爷子的,是英租界工部局的一位华董,名叫……傅葆亭。”
“傅葆亭?”陈峥没听过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