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绝大多数华人,就是沉默的羔羊。”
陈峥眉头微蹙:“既然活得如此憋屈,为何不走?
回老城区去,纵然再乱,至少不用受异族的气。”
常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
“走?谈何容易。
首先,很多人是倾家荡产,借了高利贷,才凑够钱打通关节。
在租界立住脚,债没还清,如何走?
再者,租界里确实能挣到钱。
虽然被层层盘剥,但剩下的,还是比在老城区挣得多。
一家老小要吃饭,孩子要上学,病了要抓药,哪一样不要钱?
为了活命钱,忍气吞声也得忍着。
其次,习惯了租界相对稳定的生活。
再让他们回到老城区那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溃兵土匪洗劫的环境,很多人反而害怕了。
这就好比……饮鸩止渴,明知是毒药。
但能解一时之渴,也就顾不了那么远了。”
他顿了顿,指了指车窗外的景象:“你看这些街面,干净整齐,洋楼漂亮。
可为了维持漂亮,修建这些马路楼房,累死了多少华工?
工厂里,工人们每天工作十来个时辰。
工钱微薄,工伤致死致残,抚恤金寥寥无几。
多少童工,在恶劣的环境里耗尽青春?
那些在洋人家庭里做佣人的,动辄得咎,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
“更有烟馆,赌场,妓院,在租界里是合法的营生,不知害得多少华人家破人亡。
洋人从中抽税牟利。
买办帮会为之爪牙,诱骗逼迫同胞沉沦。
这些,都是‘国中之国’光鲜下的烂疮。”
常英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显然这些积郁在他心中已久:
“说到底,租界就是一面镜子,照见了咱们的积弱!
洋人凭什么在这里作威作福?
凭的是船坚炮利,凭的是咱们国家四分五裂,军阀混战,无力对外。
他们在这里推行的是洋人高高在上,华人低人一等。
凭借强权,划定租界,实施统治。
视我华人为劣民,可以随意欺凌!”
“陈老弟,”常英转过头,看了陈峥一眼,
“你刚才出手,痛快是痛快,但也彻底得罪了那帮东洋巡捕。
他们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
在租界里,咱们华人势单力孤,他们有的是法子找麻烦。
以后在这津门,尤其是租界地界,你我都要更加小心了。”
陈峥听完这一长番话,脸上并无太多波澜。
只是眼中若有所思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他淡淡道:“常见便好。”
常英一愣:“常见……便好?此言何意?”
陈峥转回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远处,一栋高耸的洋楼上。
某家洋行的旗帜在风中舒卷。
他的声音平静依旧:
“既是常见,日后动手的机会,便不会少了。”
常英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那张侧脸,心中凛然。
他意识到,这位习惯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身上血性,恐怕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紧接着,车子驶入一片更为幽静的街区。
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光影。
路旁的宅邸愈发气派,多是带花园的西式洋楼。
或是高墙深院的中西合璧公馆。
偶有汽车驶过,车上坐着洋人或衣着体面的华人。
行人稀少,显得格外静谧,与方才街市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前面就是曲家公馆了。”常英放缓车速,低声提醒。
陈峥抬眼望去。
只见街道尽头,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院坐落于此。
并非纯粹的西式洋楼,而是融合了中西风格。
高大的院墙以青砖垒砌,墙头覆着琉璃瓦,探出几株古松枝桠。
两扇黑漆大门紧闭,门上铸有西方卷草纹样。
却又在门楣正中,嵌着一块汉白玉匾额,以遒劲笔法刻着“曲园”二字。
门旁并非中式石狮。
而是立着两尊西式的石雕灯座,造型古朴。
透过铁艺大门的缝隙,可见院内一条宽阔的柏油车道笔直延伸。
车道两旁是精心修剪的草坪与花圃。
远处,一栋三层的主楼巍然矗立。
红砖外墙,白色拱窗,屋顶却是中式的歇山顶,覆盖深灰筒瓦。
主楼两侧,还有数栋附属建筑,风格协调。
整座公馆气派非凡,却又透着一股不中不西、亦古亦洋的怪异感。
更引人注目的是,公馆门口及围墙四周,散布着不少身影。
一些穿着各色短打武术服的汉子,三五成群,或抱臂而立,或低声交谈。
目光时不时扫向街道,精光四射,显然是武行中人。
另有几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壮硕男子,神情冷峻,应是曲家的保镖。
气氛凝重,隐隐感到肃杀。
常英将车停在距离公馆大门尚有数十米的路边。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陈峥:“陈老弟,到了。”
陈峥推门下车,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青衫。
目光平静,扫过公馆门前的各色人等。
最后落在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上。
常英紧随其后,低声道:“看这阵仗,武行的人来了不少。
那边穿褐色短褂,太阳穴高高鼓起的一伙,是燕青拳的。
旁边那几个穿黑色劲装,眼神犀利的,是八极拳门的。
还有几位老者,气度不凡,像是其他门派被请来观礼,或作见证的前辈名宿。”
陈峥微微颔首,并未多言,迈步便向公馆大门走去。
他这一动,立刻吸引了门前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武行汉子停止了交谈,眼神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好奇。
审视。
冷漠。
敌意。
种种交织,落在陈峥身上。
陈峥恍若未觉,步履沉稳,径直来到大门前。
常英紧随其后。
一名穿着黑色西装,领头模样的保镖上前一步。
拦住去路,冷硬问道:“什么人?有何贵干?”
“陈峥,应曲老爷之约前来拜访。”陈峥语气平淡。
保镖头目眼神一凝,显然早已得到吩咐。
他上下打量了陈峥一番,似乎想从这年轻的过分的脸上找出些什么。
最终,他侧身让开,然后对陈峥道:“陈特派员,请稍候。”
话音刚落,那两扇沉重的黑漆铁艺大门缓缓向内开启,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门内景象豁然开朗。
宽阔的车道,如茵的草坪,远处气派的主楼,构成一幅画卷。
然而,在这展开的画卷之前,车道两侧,却泾渭分明地肃立两排人。
左手边。
是以几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为首的武行众人。
他们穿劲装,着短打,服色各异。
但人人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气度沉凝。
有一股经年累月打磨出的精气神。
男女老少皆屏息凝神。
右手边。
则是一群穿着和服,剑道服的日本人。
与左面的中式武行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首者,是一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浪人。
身材矮壮,唇上那撮仁丹胡,修剪得一丝不苟,尤其扎眼。
眼神开合之间,精光暴射,令人不敢逼视。
腰间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斜挎,刀鞘上的暗红漆色,看起来是浸过血的。
他双手抱臂,下颌微抬。
那副倨傲之态,仿佛在场众人皆不入其眼,此人正是鬼野藏介。
他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名弟子。
左边一人,身形魁梧异常,几乎比旁人高出一个头。
浑身肌肉几乎要将那身剑道服撑裂。
满脸横肉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一双暴戾的眼睛赤红,好似一条随时欲要扑食的疯狗。
这便是疯犬,佐藤。
右边一人,则精悍瘦削,面色阴鸷苍白。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骨节异常粗大的手,微微屈张。
仿佛习惯了捏碎什么东西。
这是血手,冈田。
更远处,主楼前那汉白玉台阶之上。
数张紫檀木太师椅一字排开。
当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身穿宝蓝锦缎长袍。
面庞富态,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翡翠扳指。
他脸上是圆滑微笑。
胖乎乎的手指正摩挲紫砂壶身。
一双细长的眼睛掩藏在笑里。
目光流转,难测深浅。
此人正是曲家家主,曲大亨。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名穿着灰色布袍的中年人。
他们面无表情,眼皮半耷,身形消瘦,几乎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
若非亲眼所见,几乎会忽略他们的存在。
那种气质,仿佛能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这阵势,绝非寻常待客之道。
分明是摆下了杀机四伏的龙门阵。
陈峥目光无波,扫过全场。
将前方这各方人物,种种姿态尽收眼底。
神色依旧未起半分波澜。
他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公馆院内。
常英紧随其后,目光快速扫过,手心却不自觉地流出冷汗,紧紧攥住。
这阵仗,比他预想的还要凶险数倍。
武行各派耆宿。
日本浪人高手。
曲家神秘莫测的保镖。
眼前几乎汇聚了津门三分之一的武力!
“陈特派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曲大亨放下手中茶壶,慢悠悠地站起身。
远远地拱了拱手,脸上笑容可掬。
只是拖长的语调里,却听不出多少诚意。
“曲老爷客气了。”
陈峥停下脚步,还了一礼,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这位便是陈特派员?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武行中,
一位老者,目光温润,身穿藏蓝长衫,面容清癯,他开口道。
此人虽年过花甲,鬓角染霜,但精神矍铄。
他坐在左首第一位,连气势汹汹的雷万钧在他身侧也收敛了几分。
可见其地位尊崇。
常英在陈峥耳边低声道:“这位是津门武术界耆宿,形意门的宋云桥宋师傅。
在津门武行德高望重,与霍元甲霍大侠亦是故交,素有侠名。”
陈峥心中微动,看向这位气度不凡的老者。
虽未刻意散发气势,却有一股宗师气度。
他拱手道:“晚辈陈峥,见过宋师傅。”
宋云桥微微颔首,目光在陈峥身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讶异。
他心道:“这位就是丁师父的徒弟?”
同时,他温言道:
“少年人,气宇不凡,根基扎实。
今日之事,还望能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莫要徒增伤亡,令我津门武行再损英才。”
他这话,看似是对陈峥说。
实则也是在对在场其他人表明态度。
尤其是提醒怒火攻心的燕青拳一脉。
“宋师傅德高望重,所言极是。”
曲大亨笑着接话,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今日陈特派员与燕青拳一脉,有些许误会需要厘清。
武行规矩,自有公论。
还请诸位入内奉茶,慢慢分说。”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主楼大厅。
陈峥点头,随着引路的保镖,向主楼走去。
几位武行前辈,也纷纷起身。
鬼野藏介冷哼一声,带着弟子跟在后面。
众人穿过布置典雅的回廊。
来到一处极为宽敞的大厅。
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
四周摆放着红木家具与西式沙发。
大厅一侧,设有一座半人高的擂台。
以硬木搭建,方圆约五丈,铺着地毯。
擂台两侧,兵器架上刀枪剑棍俱全,寒光闪闪。
这哪里是待客的厅堂,分明是一处演武较技的场地。
“诸位请坐。”
曲大亨径自在主位坐下,那两名灰衣人依旧如影随形,立于其后。
武行前辈坐在左侧上首。
鬼野藏介等人坐在右侧。
其余武行中人则分坐两侧。
陈峥与常英被安排在靠近擂台的位置。
仆人奉上香茗,气氛却愈发凝重。
“陈师傅,”
曲大亨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叶,慢条斯理地开口,
“今日请你过来,一是想结识一下津门新崛起的少年英雄。
二来嘛,也是受燕青拳雷长老所托。
想就前番在敝号工厂发生的一些不愉快,做个中间人,看看能否化解干戈。”
他话音刚落。
武行众人中。
一位老者站了起来。